死寂,如同潮湿的霉斑,在陈县这座巨大的兵营里无声地蔓延、滋长。时间仿佛被这粘稠的寂静拉长了,每一息都沉重得难以度过。默夫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口逐渐煮沸的锅里,水温缓慢上升,虽然尚未沸腾,但那致命的灼热已经透过皮肤,煎熬着五脏六腑。
他依循着自己定下的规矩,保持着一种表面的常态。每日依旧会带着大牛在营地划分给他的那片区域巡视——尽管所谓的“巡视”早已失去了实际意义,更像是一种维持自身精神不至于彻底垮掉的仪式。士卒们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蜷缩在营帐角落或倚着木栅发呆,眼神空洞,对默夫他们的经过毫无反应,连往日那点敷衍的敬畏或畏惧都消散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臭、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默夫第一次注意到了那个年轻的军官。
那是在营地的西北角,靠近辎重营堆放破损兵器和杂物的地方。一个穿着略显宽大、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军服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对着几个面黄肌瘦、明显是刚被抓来充数的民夫,连比划带说地讲着什么。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
默夫起初并没在意,只以为是哪个小头目在分派任务。但当他走近些,听到零星飘来的词语时,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不是这样堆砌,要留有缝隙,通风,不然粮秣极易霉变……”
“……记录要清晰,入库、出库,皆需有凭据,即便是一斗黍米,也要……”
“……若有短缺,当层层核查,而非一味责罚运夫,其中或有损耗,或有……”
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认真,甚至可以说是……书卷气?
默夫停下脚步,靠在一辆损坏的辎重车旁, 安静在注视着。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尚带稚气,但眉眼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和一种奇异的执着。他讲得很投入,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默夫的到来。而他面前那几个民夫,则是一脸茫然和惶恐,显然对这些“细节”毫无兴趣,只盼着这奇怪的军官赶紧说完,好让他们继续去干那些更实际的、或许能换来一口吃食的粗活。
“尔等须知晓,”年轻人并未察觉听众的心不在焉,依旧耐心地说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粮秣管理,关乎千万将士性命,关乎反秦大业成败,绝非小事。每一项规矩,皆有其道理……”
“咳。”默夫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年轻人这才惊觉,猛地抬起头。看到默夫及其身后的壮硕亲兵大牛,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连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略显局促地拱手行礼:“在下晁方,暂领辎重营丙队记室之职。不知上官至此,有何吩咐?”他的动作有些生涩,显然并不习惯军中的礼节。
“记室?”默夫打量着他。这个职位通常是负责文书记录,地位不高,但也算是个“文化人”,难怪说话做事与寻常军汉不同。“没什么吩咐。只是巡视至此。你方才在说什么?”
晁方脸上露出一丝不太好意思的神情,但眼神却亮了起来:“回上官,在下见这些新来的夫役对物资堆放、账簿记录之法皆不熟稔,恐日后造成不必要的损耗,故而……故而想与他们分说一二。”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旁人看来可能有些迂腐,声音渐低,但随即又像是为自己辩护般补充道,“《孙子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这些细务,实乃军之大事。”
默夫心中一动。孙子兵法?在这乱哄哄的、朝不保夕的张楚政权腹地,居然还有人能引用兵书,并且试图将这些道理应用在管理一群几乎文盲的民夫身上?这简直像是试图在流沙上雕刻花纹,荒谬得近乎……悲壮。
他看了看那几个如蒙大赦、趁机溜走的民夫,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甚至还带着点期待神色的年轻记室,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烦躁。
“你叫晁方?”默夫问道,语气平淡。
“正是。”
“哪里人士?读过书?”
“回上官,在下乃阳夏人,家中……家中薄有田产,幼时曾随乡中塾师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墨。”晁方回答得有些谨慎,但提到“读过书”时,腰杆似乎不自觉挺直了些,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融入骨血的一点清高。
阳夏?默夫想起来了,那是吴广的家乡。这个晁方,莫非……?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眼下这情形,追究这个毫无意义。
“你刚才说的,都有道理。”默夫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你看他们,”他指了指那些远远躲开的民夫的背影,“他们听得懂吗?他们在乎吗?”
晁方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位看起来颇为精悍的上官会问这个。他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或许……一时不懂。但只要耐心教导,规矩总能立起来。若人人皆按规矩行事,减少损耗,粮秣便能多支撑几日,或许就能多活几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真诚的、近乎天真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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