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剑江湖 第6章 火中取栗

五更天的临安城还浸在墨色里，东华门已次第亮起灯笼，照得朱红宫墙像浸了血。

辛弃疾踩着青石板进朝房时，正见裴元节背着手立在廊下，绯色朝服上金线绣的鹈鹕纹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辛使君今日倒早。裴元节侧过身，嘴角扯出半分笑意，眼尾却绷得死紧，昨夜可还睡得安稳？

辛弃疾解下披风递给随从，指尖在腰间玉牌上轻轻一叩：裴大人既知王某人夜猫子习性，又何必明知故问？他抬眼望了望宫门上的铜钉，声音放得轻缓，倒是大人，这朝服浆洗得太挺——莫不是怕待会儿跪久了，褶子压不平？

裴元节的喉结动了动，正要发作，景阳钟已撞响第三声。

文德殿里，龙涎香混着晨露的潮气漫上来。

孝宗赵昚刚在御座上坐定，裴元节便抢步出班，朝笏举得齐眉：陛下！

臣有本要参江西安抚副使辛弃疾！

殿中一片抽气声。

主和派的王佐抚着胡须直摇头，主战的王岊捏着朝笏的指节发白。

辛弃疾垂眸盯着自己靴尖，听裴元节的声音像苍蝇般往耳朵里钻：此人私藏悖逆文书，煽动民变，更在宅中密藏《茶政十议》，内有屯兵于野之语，分明是图谋不轨！

他从袖中抖出一卷纸，黄绢封皮上茶政十议四字墨迹未干——正是三日前那两个黑衣人在辛宅后园埋下的。

赵昚搁下茶盏，青瓷底与龙案相碰，发出细碎的响：辛卿，你可知罪？

臣知裴大人之罪。辛弃疾踏前一步，玄色朝服下摆扫过丹墀，臣所着《茶政十议》，非谋乱，实为救乱。他抬眼望进皇帝眼里，陛下若允，臣愿当庭背诵全文。

殿中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裴元节的脸刷地白了——那卷《茶政十议》他只匆匆翻了前两页，谁能想到辛弃疾竟能倒背如流？

江西茶税，自绍兴年间起叠加山场课、过税、住税、经制钱、总制钱，凡七重。辛弃疾声音清越，像敲在玉磬上，饶州茶农卖十斤茶，本银三百文，税吏抽走二百一，余下九十文要养妻小、修茶棚、置茶焙。

去年信州大旱，茶农揭竿者三百人，臣在《茶政十议》里写官督商销、以税养工、设茶驿安民，正是要断了这的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裴元节：更有户部淳熙三年四月批给江西茶盐司的银钱，共计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贯，其中八千贯被挪作他用——裴大人，这数目可对？

裴元节的朝笏掉在地上。

王岊趁机出班：陛下，辛某所议与前日《盐政利害疏》一脉相承，皆为富国强兵之策。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非悖逆！

赵昚眯起眼：裴卿，你说他心难测知，可敢让巡察使去江西查验？

裴元节额角青筋直跳，朝笏差点砸在阶上：这...这分明是辛某与茶商串供！

若裴公不信，臣愿自缚入狱。辛弃疾解下腰间玉带，但请陛下即刻下旨，命巡茶使星夜赴饶州、信州——若有一条不符，臣的项上人头，裴大人随时可取！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穿堂风卷起朱帘，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赵昚盯着辛弃疾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好个辛狂人！

朕准了。

三日后，巡察使的奏书摆在龙案上。

赵昚翻着泛黄的纸页，指腹抚过官督商销四字：辛卿，你这茶政，倒像把软刀子——既断了茶农反心，又能给军库攒银子。他抬笔批了二字，江西茶盐司事，便着你兼领吧。

退朝时，裴元节的绯色朝服被踩得皱巴巴的，像团被揉烂的芍药。

辛弃疾走到丹墀下，正见范如玉立在宫门外柳树下，手中捧着个裹了红绸的木匣。

祖父的剑。她打开匣子，青铜剑鞘上的螭纹被手温焐得发亮，当年他在汴梁城破前将剑埋在庭院里，说留着斩胡虏

辛弃疾指尖抚过剑鞘，忽然握住她的手：今日廷上，我总想起你烧《盐政利害疏》那晚说的话——火焚不了志，民心载得动舟。

范如玉仰头看他，晨光透过柳梢落在她鬓边的玉簪上：你看那满街百姓，昨日还举着辛青天的牌子跪在衙门前，今日便捧着新采的春茶往茶盐司送。

这不是你一人的智，是你我共守的初心。

当夜，辛弃疾坐在书房里，烛火将《美芹十论》的稿纸映得泛红。

他忽然想起在江西巡查时见过的茶山——层层叠叠的绿浪里，茶农弯着腰采茶，竹篓里的茶叶沙沙响，像极了大军行进时的脚步声。

以茶养兵，以商济军...他提笔在《美芹十论》空白处疾书，墨迹未干，窗外传来琵琶声。

沈十二的新曲《茶政谣》飘进来：一叶能载千钧担，辛公执笔如执剑...

他停笔望向窗外，月光漫过书案，落在江西安抚使辛弃疾的落款上——虽未授职，这五个字却已在他心里烙了十年。

第三日未时，绿芜裹着沾了茶渍的粗布衫回府，袖中塞着半块黑黢黢的茶饼。

她凑到范如玉耳边低语：饶州茶市的老丈说，去年冬天有批茶引平白无故少了三千张，经手的正是...

范如玉望着书房里晃动的灯影，轻轻摇了摇头。

绿芜会意，将茶饼塞进袖底，转身时瞥见辛弃疾正对着地图勾画，笔尖在二字上重重一点，像要戳穿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