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剑江湖 第109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我家男人跟着金国使团来议和，才到临安七日，就被你们用毒酒灌死了！

门房老周缩在门廊下搓手，看那妇人从怀里抖出半块带血的素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蒲察大人救命几个字，墨迹早被泪水晕成了团。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有卖炊饼的老丈摇头：前儿才说金使是细作，今儿又冒出遗孀喊冤......

消息像长了翅膀，未到正午便飞进了文德殿。

韩元吉的朝服在丹墀下扫出沙沙声，他捧着笏板的手微微发颤，声线却拔高了三分：陛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我朝与金方尚在通好之期！

今杀副使于驿馆，又害其随从，若不速速谢罪，恐激得金人举兵南下啊！

孝宗正翻着户部呈来的春粮账册，闻言地合上，墨汁溅在两淮屯田四个字上。

他望着殿外飘着的细雪，喉结动了动：辛卿前日才破了金使密谍案，难道这遗孀......

陛下明鉴！韩元吉抢步上前，官靴磕在阶石上，那蒲察九鼎虽被指为细作，可金国礼部早发了牒文，言其乃正五品通事舍人。

我朝杀其副使，又害随从，这是授人以柄！他眼角瞥见张硕在班列里微微点头，胆子更壮了些，臣恳请陛下速遣礼部侍郎赴中都，携金帛谢罪，免生战端！

殿中一时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声。

孝宗捏着账册的指尖泛白——他何尝不想趁此立威？

可隆兴和议后的二十年休养生息，江南百姓刚缓过些元气，若真激得金人南下......

李守忠。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闷在瓮里。

随侍在侧的内侍省押班忙躬身：奴婢在。

去辛府问问，元嘉对这事怎么看。孝宗望着殿角垂落的鎏金铜幡，莫说是朕问的，只说......只说有百姓在御街喊冤，他这个两浙监司该管管。

李守忠领旨时，辛弃疾正坐在后堂看秦猛递来的密报。

案头的茶盏早凉透了，他捏着那张薄纸，指节泛白。

纸上写着：遗孀郑氏，夫家姓王，原是扬州城南货栈护院，上月方投金使随从。

抵临安前，曾在胡三秤货栈赁屋三日，与一灰衣老者密谈两次。

胡三秤？他抬眼问立在廊下的秦猛。

这汉子原是他在滁州募的乡兵，此刻铠甲未卸，腰间还别着带鞘的朴刀，可是城南那家专走辽东货的？

正是。秦猛粗声应道，小的扮作脚夫混进去，听柜上伙计说，那灰衣老者操着中都口音，付的是大定通宝——金人的钱。

辛弃疾突然笑了，指尖敲着案几：好个完颜守贞，前番折了蒲察九鼎，倒学精了。他站起身，玄色官服扫过地上的炭盆，火星子炸响，借遗孀之口喊冤，借主和派之舌施压，好教朕进退两难。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狼毫在纸上疾书：查遗疏三个大字力透纸背。

写完又停笔，回头对秦猛道：去跟绿翘说，让她今晚去韩府后巷听壁脚——韩元吉既急着上折子，总该跟谁通气。

秦猛领命刚走，院外便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夫人说，沈十二送的旧档理完了，请大人过去。

范如玉坐在东厢暖阁里，案上堆着半人高的账册。

她穿着月白锦袄，腕间的翡翠镯碰在竹简上，发出清脆的响。

见辛弃疾进来，她抬起头，眼里亮着光：你看这个。

她摊开一本旧驿券底簿，手指点在某行小字上：蒲察九鼎名下，有岁赐辽东布三十匹的记录。

辽东布？辛弃疾凑过去，那不是金国禁运之物？

正是。范如玉将竹简往他面前推了推，我查过《金史·舆服志》，辽东布只赐皇族与勃极烈近臣。

可蒲察氏不过是金国小姓，如何能得这赏赐？她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我让周娘子染了匹辽东布送来，用这密药水一浸......

她拔开瓶塞，将药水轻轻洒在案头一张素纸上。

纸纹渐渐显出暗纹，竟是一行契丹小字：天庆七年，御赐元亨。

天庆是辽天祚帝年号。辛弃疾倒吸一口冷气，元亨......耶律元亨？

范如玉将纸小心收进檀木匣：我已着快马送建康，让吴秀才比对辽宫旧档。她望着丈夫紧蹙的眉头，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你且去北门驿查遗，这里有我。

当夜，辛弃疾持着孝宗手诏跨进北门驿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吹得叮当响。

这处驿馆原是接待金国使团的，此刻人去楼空，地上还散着半片破碎的茶盏。

他绕着正厅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东厢寝室的床板上——那床板边缘有新撬动的痕迹。

拿火折子。他对随侍的绿芜道。

这女子原是教坊司的歌女，此刻扮作扫院婆子，粗布裙下藏着把匕首。

床板掀开的瞬间，焦糊味混着霉味扑出来。

辛弃疾伸手进去，摸出半页烧焦的账册，残字上三月十七，银入东厢，王栐签押几个字虽模糊，却刺得他眼睛生疼——王栐是韩元吉的幕僚！

大人，墙角地砖松了。绿芜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辛弃疾走过去，用靴尖轻轻一踢，一块青石板地翻起。

下面是个黑黢黢的洞，有股异香飘出来，似北地的松脂，又混着点麝香。

你下去。他对绿芜道，记着路径，闻着这香气，看通向哪里。

绿芜点头，解下腰间的布带系在梁上，顺着地道滑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她的低语：通向后巷......是胡三秤货栈的后墙！

待绿芜爬上来时，鬓角沾了蛛网，袖中多了块松脂——地道壁上刮下来的。

辛弃疾捏着那松脂，放在鼻端轻嗅，脑海里突然闪过前几日的画面：蒲察九鼎白日里口吃时总抚左耳，可那晚在驿馆被灌醉后说梦话，手却垂在身侧；他随从的靴底纹路，竟与二十年前契丹降军的制式靴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他猛地拍案，惊得烛火直晃，那是什么蒲察九鼎？

分明是两人共皮！

白日里装口吃的是替身，夜里出来活动的，是耶律元亨——完颜守贞的舅父！

此时，建康城里的范如玉正将辽东布样本浸入药水。

布纹上的小字渐渐清晰，映着烛火，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天庆七年，御赐元亨。她轻轻吹灭烛芯，黑暗中轻声道：你道谎言织成网？

不，它只是怕光......待我燃灯，照彻幽冥。

临安的夜更深了。

辛弃疾将松脂样本用油纸包好，系在腰间。

他站在庭院里，望着天上半轮残月，忽然想起老哑巴——那在驿馆装聋作哑的更夫，曾说过北地的香，呛得人睡不着。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转身对守在门外的秦猛道：备马，去城南。

秦猛愣了愣：城南？那不是老哑巴......

去老哑巴旧居。辛弃疾翻身上马，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有些事，得让他闻闻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