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北境,一路向南,官道两旁的景致也由苍茫戈壁、嶙峋山石,渐次化作中原大地的平旷原野。深秋的风自太行东麓吹来,卷起黄尘如烟,掠过枯草连天的旷野,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大地在为自己的伤痛呻吟。残阳如血,斜照在龟裂的田垄上,映出一道道深褐如墨的缝隙,像大地被撕开的伤口,无声诉说着久旱无雨的苦楚,也像命运之笔在苍黄卷轴上划下的道道血痕。
本该是稻谷飘香、麦浪翻滚的时节,可目之所及,却只见稀疏的禾秆歪斜在地,焦黄干枯,仿佛被烈火燎过一般,连风都懒得吹动它们。偶有几株野菊在田埂边瑟缩开放,金黄的花瓣也蒙着厚厚尘灰,失了生气,宛如被遗忘的孤魂,倔强却无力。远处,几只乌鸦掠过天际,嘶哑的叫声撕破暮色,更添几分凄惶。一只乌鸦停在歪斜的稻草人肩头,啄了两下那空荡的袖管,仿佛在讥笑这具早已失去灵魂的“守望者”。
风中传来远处流民拖儿带女的脚步声,杂沓而沉重,夹杂着孩童无力的啼哭、老人断续的咳嗽,还有那破旧行囊拖拽在地的沙沙声。他们衣不蔽体,面如菜色,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傀儡,沿着官道缓缓南行,宛如一条灰暗的长蛇,蜿蜒在苍茫暮色之中。有人拄着枯枝,有人背着破筐,筐中零星散落着几块发黑的山芋,或是半截啃剩的树根,那山芋表皮皱缩如老人皮肤,树根则布满牙印,深浅不一,似诉说着求生之艰难。一个瘦童蹲在路边,正用指甲抠着地缝里的泥块往嘴里塞,母亲见了,一巴掌打落,自己却转过身去,无声啜泣。
这一日,行至冀州地界。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青铁压在头顶,随时可能砸落下来,压垮这本就摇摇欲坠的人间。远处城郭轮廓隐约可见,那是冀州府城的方向,城楼高耸,飞檐翘角,却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冷眼俯视着脚下饿殍遍野的荒原。可近处的乡野,却已近乎死寂,连狗吠都听不见,唯有风穿村过户的呜咽。
赵宸掀起马车帘幕,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野,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白玉佩——那是前世母妃临终前塞入他手中的遗物,如今已成他心中执念的象征。玉佩表面沁着几缕血丝般的纹路,恰如他此刻心头翻涌的暗红怒意,无声灼烧。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前世被毒杀时,母妃枯瘦的手紧握他的画面,那双眼里,也是这般绝望的灰黄。
“李德全。”他声音不高,却如寒泉滴石,清晰穿透车外风声。
“奴才在。”老太监佝偻着背,快步凑到车窗边,脸上皱纹在昏黄光线下沟壑纵横,一双老眼透出几分惶然,袖中还偷偷攥着一小包赵宸赏的蜜饯,是北境出发前狗儿塞给他的,“殿下,这冀州……怕是凶多吉少啊。奴才闻着味儿都不对,死气沉沉的。”
“既过冀州,顺道看看‘市面’。”赵宸嘴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讥诮,“记住,此刻起,没有八皇子,只有淮南米行的少东家,赵公子。若有人问起,你便是我府中老管事。夏荷扮作丫鬟,其余人等,皆作商队伙计。谁若露了马脚,本少东家可不包饭。”
命令迅速而无声地执行。不过半个时辰,那支曾旌旗猎猎、甲士森然的皇子仪仗,便化作一支不起眼的商旅队伍。青布遮车,麻绳捆货,马蹄裹布,连马铃都被取下,只余蹄铁轻叩冻土的闷响。赵宸换上一身靛蓝绸缎直裰,外罩石青色比甲,头戴乌纱方巾,手持一柄湘妃竹骨折扇,扇面绘着淡墨山水,俨然一位世家公子出行历练。他特意将玉佩藏入内襟,只留一缕流苏垂于衣角,若隐若现,像一道藏在暗处的刀光。夏荷则扮作随行丫鬟,素衣净面,发髻整齐,袖中暗藏匕首与密录纸笔,指尖还沾着些墨迹,似是随时准备记录;李德全则披上灰褐长衫,肩搭汗巾,活脱脱一个精明老练的商行管事,腰间却别着一枚铜算盘,算珠轻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似在盘算什么——其实他正偷偷记账:“今日省下三顿饭钱,省银二钱七分,回京可换半斤好茶。”
赵宸并未直趋府城,反而命车队拐入一条泥泞小道,车轮碾过碎石与枯枝,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惊起林中寒鸦数只,“呱呱”鸣叫着冲入灰蒙蒙的天空。车轮陷进泥坑,车夫“哎哟”一声,马匹奋力挣扎,溅起的泥点子糊了李德全一脸。他抹了把脸,嘟囔:“这破路,比宫里太监的命还贱。”
赵宸忽地勒马,指向前方一株歪斜的枯槐:“停。那树有异。”
众人望去,只见槐树主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刀痕,深浅不一,似有人以刀代笔,刻下无数“雨”字,有的深可入木三分,有的浅如划痕,仿佛刻者从希望到绝望,一刀比一刀无力。赵宸翻身下马,走近细看,指尖拂过一道新刻的痕迹,木屑簌簌而落,露出底下青白的木质:“新刻的,不超过三日。看来有人在此祈雨,绝望至极了。”他轻叹,“求天不如求人,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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