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公司内部的暗流与摩擦,陈山河和石根等人尚能凭借规则、数据和谈判技巧去应对。但有一种“暗流”,却悄然侵蚀着合作社最核心的根基——技艺的传承与匠心的守护。这一次,问题出在了郑怀古最看重、也最让他感到无力的地方。
事情源于一批发往省城友谊商店的加急订单——一套仿明式书房桌椅。这批活工艺要求高,工期紧。为赶工,石根在征得郑怀古同意后,尝试将部分非承重、纹样规则的雕花部件,交由新引进的数控雕刻机完成初坯,再由人工精修。这本是提高效率的合理尝试。
然而,在验收时,郑怀古拿着放大镜,反复检查着机雕后经学徒打磨的卷草纹花牙,眉头越皱越紧。他指着纹路转折处一个极其细微的、因机器走刀轨迹过于均匀而显得“呆板”的弧度,又对比了一块早年他亲手雕刻、带有手工“顿挫”感和“呼吸感”的同类花牙,声音沙哑而沉重:
“这活儿……味道不对了。”他放下花牙,对负责此工序的学徒(也是他新带的徒弟之一)李秀兰叹了口气,“机子雕的,形是准,可这线条,是‘死’的,没魂儿。你修磨的时候,光想着把它磨光溜,没想着把这‘死’气儿给‘救’活喽!你看这儿,手腕得这么带一下,给它点‘劲道’,这叶子才像是风里吹着的,不是纸剪的!”
李秀兰委屈地辩解:“郑师傅,这……这机器雕的底子就这样,我按图纸修的,尺寸一点不差啊!再说,客人……客人也看不出来这点差别吧?”
“看不出来?”郑怀古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痛心,“咱们干活的,能糊弄自个儿吗?咱‘北匠’的牌子,靠的就是这点‘差’别!靠的就是这点外人看不出来、咱自个儿心里清楚的讲究!”
他越说越激动,拿起那块自己早年做的花牙:“这‘顿’一下,‘挫’一下,是手的感觉,是人对木头的体谅!机器快,可它不懂木头!咱们用手,就得替木头说话!不能图快,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点‘活气儿’给丢了啊!”
这场发生在车间里的争执,很快传遍了合作社。一些年轻学徒觉得郑老爷子太较真,有点“老顽固”;而一些老师傅虽理解,却也觉得如今订单多、要求高,完全靠手工会累死,用机器帮忙无可厚非。
郑怀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车间里巡视指点,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专家工作室”里,对着那堆工具发呆。有时,他会拿起一块木料,比划半天,却迟迟不下刀。陈山河发现,老爷子烟抽得更凶了,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心病”——他毕生坚守的技艺标准和价值判断,在效率和市场的冲击下,似乎正在失去认同感。他怕自己视为生命的“手艺魂”,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平”、“改良”,最终消失。
陈山河意识到,问题比想象中严重。这不仅是技术路线的分歧,更是价值观的碰撞,关乎“北匠”未来的灵魂走向。
晚上,陈山河提着一瓶好酒和一小碟花生米,又走进了郑怀古的工作室。老爷子正对着一块木料出神,灯光下,白发愈发显眼。
“郑师傅,喝两口,解解乏。”陈山河倒上酒。
郑怀古没接酒,叹了口气:“山河啊,俺是不是……真老了,不中用了?说的话,没人听了……”
“郑师傅,您这话可不对!”陈山河放下酒壶,神情郑重,“不是没人听,是世道变了,活儿多了,大伙儿有点赶路赶急了,一时没转过弯来!”
他拿起那块引起争议的花牙,又拿起郑怀古早年做的那块,并排放在一起:“您看,您说的对,这‘味道’是不一样!您做的,有筋骨,有温度!机器做的,是漂亮,但差点魂儿!这差别,我懂,石根懂,真正识货的客户,也懂!”
他话锋一转:“可郑师傅,咱也得想想,为啥要用机器?不是要丢手艺,是要把手艺从那些重复、费时、又不出彩的粗活里解放出来!让您,让小满、秀兰他们,能把更多的工夫、更好的精力,用在最关键、最显功力的‘画龙点睛’的地方!好比写字,磨墨铺纸是准备工作,真正见功力的,是最后那一笔!咱不能让大师天天忙着磨墨啊!”
郑怀古抬起眼皮,看了陈山河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动了动。
陈山河继续道:“我看,咱得立个新规矩:机器是‘奴’,不是‘主’! 让它干‘奴’的活——打坯、出形、做标准件。但最后那一下‘点睛’,那赋予木头‘魂儿’的功夫,必须由‘主’来——就是您的手,和得了您真传的手!这规矩,得定死!以后,凡是关键部位、体现神韵的地方,必须手工完成,机器不准碰!而且,得在图纸上标明白,在工艺卡上写清楚!”
他又提出一个具体建议:“我看,咱以后每接一个新样式的活儿,您就带着秀兰他们,先完全用手工做一件‘标准样’,把您要求的那种‘劲道’、‘味道’做出来,封样!以后无论是机器做初坯还是学徒做,都必须对着‘标准样’来修,来校!达不到标准样神韵的,一律返工!这样,既保住了魂儿,也让大家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标杆!”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慢慢打开了郑怀古心中的锁。老爷子沉默良久,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酒气:“理……是这么个理。可这‘标准样’……费工费时啊。”
“费工费时,也值!”陈山河斩钉截铁,“这是咱‘北匠’的根!不能省!以后这类精品活,报价就得把这部分功夫算进去!咱卖的就是这份独一无二的‘手工魂’!”
第二天,陈山河在管委会上宣布了新规定:设立“关键工序手工强制令”和“标准样制度”,由郑怀古全权负责监督执行。同时,调整计价方式,对蕴含高手工价值的部件,实行优质优价。
新规推行初期,效率似乎慢了些,成本也有所增加。但当第一批完全按照新标准完成的、散发着浓郁手工韵味的书房家具送达友谊商店后,周明经理特意打来电话,盛赞其“细节处处见功力,远非普通机制品可比”。市场的认可,让所有质疑烟消云散。
郑怀古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他带着李秀兰等徒弟,精心制作着一件件“标准样”,更像是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传承仪式。合作社里,对“手艺魂”的敬畏,重新被唤醒。这场风波,让“北匠”在效率与匠心之间,找到了艰难的平衡,也让郑怀古的“心病”,有了新的、更具时代意义的“解药”。逆袭的路上,真正的传承,不是固步自封,而是让古老的灵魂,在新的躯体里,焕发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