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辰时初刻(早晨七时许),山海关西罗城外,大顺军中军御帐里。
黎明寒意尚未完全散去,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一抹淡金色的晨曦试图刺破云层,却也难驱散弥漫在广阔大地上的肃杀。
大顺皇帝李自成的中军御帐,矗立在连营的核心地带,帐外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气氛凝重,战意浓浓。
帐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清晨的湿冷,空气中混合着皮革、汗水、泥土的气味。大顺政权的核心将领济济一堂,环绕在巨大的山海关舆图周围。经历了昨日一整天惨烈鏖战,众人脸上虽难掩疲惫,但更多的是一股亟待复仇的亢奋。
李自成端坐在铺着黄缎的主位之上,身披赭黄团龙箭衣,外罩轻甲,眉头微锁,目光沉凝地扫视着麾下这些与他一同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兄弟——
权将军、汝侯刘宗敏如半截铁塔矗立左侧,虬髯戟张,环眼圆睁,浑身散发着压抑不住的暴戾杀气;制将军、磁侯刘芳亮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蕲侯谷英老成持重,抚须不语;绵侯袁宗第神色沉稳,目光深邃;亳侯“一只虎”李过年轻气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外,还有宋献策、顾君恩等文臣谋士静立一旁。
帐内的气氛热烈而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强弓,蓄势待发。昨日的战事,闯军虽凭借兵力优势拿下了北翼城外城,但关宁铁骑那出其不意的凶猛反击,尤其是其精锐骑兵在野战中展现出的恐怖冲击力和娴熟战术,给所有大顺将领都狠狠上了一课,也敲响了警钟。
大顺将领们都开始意识到,眼前的敌人,绝非以往遇到的那些一触即溃的明军杂牌,而是真正的百战劲旅,是明军之中真正悍勇善战的骁骑。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打破了帐内的沉寂,目光首先投向身旁的宋献策和顾君恩,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宋军师,顾先生,昨日一战,我军虽有所获,却也吃了那吴三桂骑兵突袭的亏。眼下天已大亮,我军养精蓄锐一夜,士气正旺。依二位之见,今日该如何进兵,方能一举击垮吴三桂,拿下这山海关?还望二位先生畅所欲言,定个方略。”
李自成将“定个方略”四字咬得稍重,显是希望谋士能先拿出个稳妥的框架。
顾君恩闻言,立刻踏前一步,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乃是李自成麾下少有通晓军阵的文士。他拱手躬身,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回禀陛下。”
他的声音在帐内回荡,“昨日之战,确如陛下所言,那关宁铁骑野战之锐,不容小觑。吴三桂此人,用兵狡诈凶狠,昨日尝到了主动出击的甜头,今日极有可能再次效仿,甚至变本加厉。”
略微顿了顿,顾君恩下断定:“故,臣以为,我军今日首要之务,非是急于攻城,而是稳扎稳打,做好万全准备。”
随即,顾君恩走到舆图前,手指重点划过西罗城与北翼城之间的那片开阔地带,正是昨日关宁铁骑逞威之处:
“陛下,诸位将军请看,此地势平坦,最利骑兵驰骋。若我军仍如昨日般,将主力分散用于攻城,阵型松散,一旦吴三桂集中其精锐铁骑,再次从此处雷霆一击,我军恐防不胜防,重蹈覆辙。届时,攻城部队与野战部队首尾难顾,必被其分割蚕食,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顾君恩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语气加重:“故,当务之急,是立刻在此区域,利用我军兵力绝对优势,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御阵线。如此一来,以此阵为根基,进可继续压迫关城,退可从容应对敌军骑兵突袭。绝不会再给吴三桂可乘之机,定要将他骑兵的任何突进可能扼杀掉。”
宋献策在一旁微微颔首,他声音略带沙哑,却自有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接口道:“顾先生所言极是。陛下,那吴三桂如今是困兽犹斗,山海关内火炮弹药消耗殆尽,困守孤城,唯有死路一条。”
想了想,宋献策分析道,“其唯一生机,便是凭借手中那支精锐骑兵,在野战中寻求突破,甚至妄想击溃我军。我军只需稳守阵脚,挫其锐气,待其锋芒耗尽,兵疲马乏之时,再以泰山压顶之势,四面合围,则山海关必破无疑。当务之急,是扎紧篱笆,防住疯狗反扑。”
两位谋士的分析,切中要害,顿时让帐内众将纷纷点头,交头接耳。昨日的教训实在太惨痛,谁也不愿再被那支来去如风的铁骑冲得七零八落。
这时,老成持重的谷英重重咳嗽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他迈步出列,花白的须发微微颤动,脸上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谨慎与凝重,抱拳沉声道:
“陛下,宋先生、顾先生之论,老成谋国,末将深以为然。” 随即,谷英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山海关的方向,腔调带着金石之音:“吴三桂麾下,至少还有两万五千能战之铁骑,这可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谷英继续分析着:“昨日吴三桂铁骑的冲击之力,诸位有目共睹。若我军今日仍将主力分散,急于攻打北翼城内城或是西罗城,阵型必然出现空隙。”
谷英目光锐利地扫过刘芳亮、袁宗第等负责攻城的将领,语气含着警告:
“届时,若吴三桂看准时机,集中所有骑兵,如昨日那般,甚至更加猛烈地从关内冲出,直插我军结合部或攻城部队侧后……后果不堪设想。此外,北翼城下空间狭窄,我军兵力无法完全展开,极易被其骑兵分割、冲垮。一旦前军溃败,冲击本阵,则全局动摇。”
谷英深吸一口气,转向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今日我军主力核心,必须放弃急攻,尽数集结于这片开阔地。我军需提前布下专克骑兵的铁桶大阵。”
想了想,谷英解释道,“他吴三桂要冲,就让他冲。用我军的血肉长城和火器箭雨,耗干他的马力,磨钝他的刀锋。待其力竭,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歼灭之,此乃万全之策。”
谷英这番话,掷地有声,满是老将的沉稳与远见,顿时赢得了刘芳亮、袁宗第等将领的由衷赞同。就连一向骄悍的刘宗敏,也收起了几分狂傲,露出了深思之色,微微点头。显然,昨日关宁铁骑的凶狠冲击,也给这位大顺第一猛将留下了深刻印象。
李自成目光灼灼,仔细听着每一位将领和谋士的意见,手指无意识地在帅案上轻轻敲击。他深知,谷英和谋士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复仇的怒火固然炽烈,但作为三军统帅,必须保持冷静。
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在这时,刘宗敏猛地踏前一步。他庞大的身躯如山岳移动,带起一股劲风。这位大顺权将军,虬髯戟张的脸上,非但没有被反驳的恼怒,反而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哈哈一声狂笑,声震屋瓦:
“好,谷大哥和两位先生说得太好了,他娘的,正合老子心意!”
不等李自成发话,刘宗敏一个箭步窜到巨大的舆图前,伸出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咚”地一声,重重戳在西罗城外那片开阔地的核心位置,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声若洪钟:
“陛下,诸位。他吴三桂不是仗着骑兵厉害吗?不是想跟老子们玩野战吗?好,老子就成全他!就在这儿,给他布下一个天罗地网,一个专吃骑兵的饕餮大阵,管叫他来多少,死多少!”
刘宗敏的自信与狂傲,瞬间点燃了帐内的气氛。
所有人都知道刘宗敏,这位爷或许跋扈桀骜,但打仗绝对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布阵厮杀,堪称大顺军中之冠。
李自成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宗敏,有何良策?细细说来。”
“瞧好吧陛下,” 刘宗敏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开始了他精彩绝伦的战术推演。他手指在舆图上飞速移动,语速快如爆豆,条理清晰,层次分明:
“陛下请看。” 他首先重重一拍舆图上开阔地的最前沿:
“第一道,这里,可以设一道钢铁壁垒出来。”
略微沉思,刘宗敏具体布局起来:“首先,可将咱们军中所有的偏厢车、盾车、轻车,全给他娘的推上来,有多少上多少。就在这正面,全部首尾相连,结成一个巨大的、活动的车城。”
“车与车之间,用铁索连环,车前再插上密密麻麻的拒马枪。每辆车后,配属刀盾手和长矛手,他们的任务就一个:给我大军像钉子一样钉死在这里,用这铁桶阵,硬生生挡住关宁铁骑的第一波、也是最凶的一波冲锋,迟滞他、消耗他!”
刘宗敏手指挥舞,仿佛已看到千军万马:“他吴三桂的骑兵再猛,撞上这移动的城墙,也得给老子掉层皮,就算他能冲破一两层,速度也必然大减,阵型也得乱。”
“好。” 李自成忍不住喝彩一声,眼中放光。众将也纷纷点头,这一手结车阵,正是对付骑兵冲锋的经典战术,关键是看如何运用。
刘宗敏受到鼓舞,更加兴奋,手指猛地向后一划,落在车阵后方约五十步的位置:
“第二道,诸位请看,在这坚固壁垒之后,用全部火器,设一层夺命火网嘿嘿。”
很是兴奋,刘宗敏解释道:“把咱们全军,所有能打响的家伙,什么鸟铳、三眼铳、火箭等等,足足一万五千人的火器营,全给他娘的调到这里,分列三排,前排蹲,中排跪,后排站,形成梯次火力,用那个三段式射击法。”
“等关宁骑兵被车阵所阻,速度慢下来,挤成一团的时候,咱就立刻下达号令,火器营轮番齐射,立刻形成持续不断的弹幕……定然要让他吴三桂军队人马俱碎,咱们就用铅子儿和火药,给他吴三桂好好洗个澡,哈哈哈。”
说着,刘宗敏做了一个狠狠挥砍的动作:“咱们的火器或许没关宁军精良,但老子用量堆死他,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阵型,他就是铁打的,也得被老子穿个窟窿。”
“妙啊!” 制将军刘芳亮击掌赞叹,“火铳伺候,专打慢速目标,宗敏哥此计大妙。”
刘宗敏得意地一扬下巴,手指再次后移,点向阵型最核心、也是最厚实的区域:
“第三道嘛,在这后方位置,布下绞肉的枪林,嘿嘿定叫吴三桂大军魂飞魄散的枪林。”
随即,刘宗敏详细说道,“在火铳手身后,给他娘的摆上三万长枪兵,结成最厚实的方阵,枪杆给我杵在地上,枪尖朝前斜指45度,彻彻底底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死亡森林哈哈哈,对就是一大片死亡森林,叫他吴三桂大军有来无回。”
“就算有那不要命的精锐骑兵,能侥幸冲过车阵,挨过火铳,到了这儿,面对这密密麻麻、无处下口的枪林,他就是撞上来送死,咱们也能要让他连人带马,串成糖葫芦。”
随即,刘宗敏双手做出一个狠狠前刺的动作,杀气腾腾。
“这第四道,” 刘宗敏不等众人喘气,手指在枪林方阵的间隙快速点动:
“就布在长枪方阵之间,穿插部署刀斧手、镋钯手、狼筅兵等重甲步兵。他们的任务,不是正面硬刚,而是砍马腿、钩马鞍,总之就是要把冲进来的落单骑兵,全给他拖下马来,然后乱刀分尸。嘿嘿,要让这阵型,变成一个进去就出不来的血肉磨盘,叫他吴三桂铁骑有来无回。”
说到这里,刘宗敏稍微停顿,目光扫向舆图的两翼,声音变得凌厉:
“还有,这第五道,是最致命的两翼。”
想了想,刘宗敏详细说道,“中军阵型如此厚重,两翼容易成为弱点。所以,将咱们军中最精锐的三万骑兵,由过儿亲自统领,分别部署在左右两翼,呈展开的雁行阵,其主要任务有二。”
“一,护卫中军侧翼,防止关宁骑兵迂回包抄。”
“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旦正面战场,关宁铁骑的冲锋被我们成功阻滞,陷入混乱。瞅准时机,见令旗一挥,那两翼骑兵,就像两把铁钳,狠狠地夹上去。”
刘宗敏沉思一会,重重说道,“总之,就是从侧翼冲垮他吴三桂的关宁骑兵,分割他,甚至可以大胆迂回,直接抄他的后路,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包饺子。大家都知道,这可是咱们的看家本领啊哈哈哈。”
说着,刘宗敏脸上露出残忍自信的狞笑,“最后!”
刘宗敏的手指分别点向北翼城外城城头和中军后方预设的炮兵阵地:“还有,火炮,可以分开用。一部分,架上北翼城,居高临下,轰他娘的,覆盖射击,打乱吴三桂关宁军的后续梯队。”
“另一部分,就放在中军后面,远程压制,持续不断地给他制造压力,让他首尾难顾。”
沉思片刻,刘宗敏补充道,“在主力方阵后,再留足预备队,随时填充缺口,扩大战果。”
一口气说完这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六道杀招,刘宗敏胸膛剧烈起伏,额角见汗,显然极为投入。他猛地转身,面向李自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有些嘶哑:
“陛下,此乃末将思虑一夜,结合昨日战况,为我大军量身定做的‘**’铁壁阵!可谓是,层层设防,步步杀机,专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准备。只要他吴三桂敢出来,末将就有信心,让他这数万铁骑,有来无回,全部葬送在这片旷野之上。”
“具体方略,还请陛下圣裁,末将等,誓死效命。”
帐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刘宗敏这宏大、精密的战阵构想所震撼,这绝非一勇之夫的莽撞之计,而是真正深谙骑兵弱点、充分发挥己方兵力优势的名将手笔。
李自成霍然起身,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帐内每一位核心将领的脸。从刘宗敏的狂傲自信,到谷英的沉稳赞许,到刘芳亮、袁宗第、李过等人跃跃欲试的战意,再到宋献策、顾君恩眼中闪烁的睿智光芒……
“好!” 李自成猛地一拳砸在帅案上,声震四野!“就依宗敏之计,布阵,迎击吴三桂那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