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残魂 第80章 和战

短暂的沉寂被骤然打破。一骑来自吐蕃大营的信使，打着白旗，穿越两军之间那片尸骸狼藉的缓冲地带，来到了浪穹新寨之下。他带来的不是战书，而是一封盖着论钦陵金印、措辞却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书信。

信中，不见了之前的威胁与傲慢，反而用一种近乎平和的语气，重申了吐蕃赞誉普的“惜才”与“宽宏”，指出双方继续血战只会两败俱伤，让“唐人渔利”。并提出，愿与“皮逻阁刺史”暂时罢兵，就地划界而治，互不侵犯。甚至隐晦暗示，若皮逻阁愿意，之前许诺的“土地、部落”等条件，仍可商议。

这突如其来的“和议”，让寨中众头领既惊讶又疑虑。

岩嘎第一个跳起来：“呸！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是论钦陵那老小子被打怕了，玩缓兵之计！咱们别信他！”

阿蛮则沉吟道：“论钦陵新败，内部压力巨大，或许真有求和之意。但其中必然有诈，或是拖延时间，或是离间我们与唐朝关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皮逻阁。

皮逻阁面无表情地看完信，手指在粗糙的信纸上来回摩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论钦陵此刻面临的困境——军事受挫、逻些问责、威信扫地。这封求和信，九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缓兵之计。

但是…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一个打破僵局，争取更多时间和空间的天赐良机！

“回复他们。”皮逻阁缓缓开口，“罢兵可以，划界而治也可谈。但有三个条件：一，吐蕃军立刻后撤三十里。二，释放所有被俘的浪穹子弟。三，需有逻些朝廷正式玺书为凭，而非他论钦陵一人口头承诺。”

条件极其苛刻，尤其是第三条，几乎是指着鼻子说信不过论钦陵，要跟他的上级直接对话。

信使带着回复离去。

很快，吐蕃大营那边传来了愤怒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声音，但最终，论钦陵还是忍了下来。他如今内外交困，实在不敢再冒险强攻。皮逻阁的条件虽然羞辱，但至少开启了谈判的可能。

于是，一场诡异而紧张的谈判，在剑拔弩张的两军阵前拉开序幕。

双方使者往来穿梭，讨价还价。皮逻阁这边由阿蛮出面，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吐蕃那边则显得焦躁而缺乏耐心。

最终，在一片扯皮和相互试探中，达成了一个临时性的、极其脆弱的停火协议：吐蕃军后撤十里（而非三十里），暂停一切军事行动；双方交换部分战俘（而非全部释放）；至于逻些玺书之事，则被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商议”。

尽管协议大打折扣，但吐蕃大军确实开始缓缓后撤了。压在浪穹新寨头上的死亡阴影，暂时消散。

消息传开，寨中军民无不欢欣鼓舞，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连日来的血腥和压抑，终于得到了喘息。

然而，皮逻阁却在这时，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竟然以“浪穹州刺史”、“大唐左骁卫将军”的身份，派出了一支规模不大却十分正式的队伍，携带着一批珍贵的吐蕃俘虏和缴获的吐蕃旗帜作为“礼物”，由阿蛮亲自带领，要穿越吐蕃刚刚后撤的防线，前往…吐蕃国都逻些！

名义是：“回应赞誉普惜才之心，呈献战利品以表敬意，并恳请逻些朝廷颁下正式和议玺书。”

这个举动，大胆、疯狂，近乎挑衅！

“首领！这…这不是与虎谋皮吗？阿蛮此去，万一…”岩嘎急得满头大汗。

皮逻阁目光深远：“论钦陵不想打，是因为他怕了，因为他内部出了问题。但我们不能让他安心解决问题。我要把‘和谈’的球，直接踢到逻些去！让吐蕃朝廷所有人都知道，我皮逻阁愿意谈，但不是跟他论钦陵谈，而是跟赞誉普谈！”

“我要让论钦陵里外不是人！让他的政敌更有攻讦他的借口！更要让吐蕃朝廷内部，关于是战是和的争论，变得更加激烈！”

“阿蛮此去，危险重重，但也是机会。他要亲眼看看逻些的情况，看看吐蕃内部到底乱到了什么程度！这比打十场胜仗都重要！”

与此同时，皮逻阁并没有忘记另一条大腿。

他亲自修书一封，遣人火速送往姚州王知进处。信中，他详细描述了血战击退吐蕃、阵斩敌将、缴获军械的“辉煌战绩”（略去了己方的惨重损失），以及吐蕃如何“畏威求和”、被迫后撤的“大好局面”。最后，笔锋一转，极其“忧国忧民”地写道：

“…然胡虏狼子野心，求和恐非真心，实为缓兵之计。逻阁虽得暂安，然实力损耗甚巨，箭矢粮秣皆已见底，将士带伤者众。若吐蕃休整完毕，卷土重来，浪穹危矣！西南危矣！万望大人体恤下情，速拨劲弩万张，箭矢十万，粮草五千石，并奏请天朝，速派精兵，趁此良机，水陆并进，光复浪穹，则大局定矣！”

一番话，既表了功，又诉了苦，更画了一张“趁机光复失地”的大饼，最后落脚点还是要钱要粮要援兵。

王知进接到这封信，看到“大胜”、“求和”、“后撤”等字眼，喜不自胜，再看到皮逻阁“忧心忡忡”的请求，更是觉得此将忠勇可嘉，深谋远虑！立刻又是写信又是凑物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支持皮逻阁“趁胜追击”。

于是，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前线，吐蕃和皮逻阁刚刚达成脆弱的停火协议，双方军队脱离接触，气氛却依旧紧张。

后方，皮逻阁的使者正带着“礼物”前往吐蕃国都，准备去撬动其内部政治。

另一边，大唐的援助正源源不断地送往皮逻阁的营地，支持他“备战”。

和与战，在这片土地上模糊了界限。

皮逻阁游刃有余地玩弄着这两面旗帜，左右逢源，不断为自己攫取着最大的利益。

他站在寨墙上，望着远方吐蕃后撤的烟尘，又看了看寨内堆积的唐军物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和平是假象，战争也未终结。

这只是另一场更复杂、更危险的博弈的开始。

而他，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猎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同时驾驭战争与和平这两头猛兽。

他在等待，等待阿蛮从逻些带回的消息，等待吐蕃内部矛盾的总爆发，等待那个最适合他发出致命一击的时机。

浪穹川的风，暂时停止了呼啸。

但天空的乌云，却并未散去，反而更加低沉，预示着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