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河谷的血腥味尚未被风吹散,蒙舍诏大营中关于戈乌及其部下“英勇战死”的议论也已渐渐平息。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是边境冲突中又一次微不足道的损失,很快就会被新的消息覆盖。
而在远离主营地数十里外,一处更为荒僻、人迹罕至的裂谷深处,一场无声的蜕变正在发生。
以岩嘎为首的十余名“幸存者”,如同受惊后舔舐伤口的野兽,暂时藏匿于此。他们依靠猎捕小型动物、采摘野果和收集岩缝渗水艰难维生。伤口在缓慢愈合,但比身体创伤更深的,是被当作弃子的愤怒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未来何在,只是本能地跟随着将他们带出死地的岩嘎,如同迷失的羊群跟随头羊,尽管头羊自己也前路茫茫。
直到那个夜晚。
篝火摇曳,映照着众人茫然不安的脸庞。岩嘎正将最后一点烤熟的鼠肉分给大家,动作忽然一顿,猛地抬头望向黑暗的谷口,厉声低喝:“谁?!”
其余人瞬间惊起,慌乱地抓起手边简陋的武器,紧张地望向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奴隶布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但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不再是那个佝偻麻木的“阿逻”。尤其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锐利如鹰隼,冷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是那个哑巴!
几个曾与皮逻阁同在奴隶营的人瞬间认出了他,惊疑不定。他不是应该还在营地吗?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
岩嘎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激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他猛地单膝跪地,低头道:“您来了!”
这一举动让其余人更加愕然。
皮逻阁没有看岩嘎,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惶恐、疑惑、带着敌意的面孔。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身上带着血污和未愈的伤痕,眼神如同困兽,充满了不信任。
他停下脚步,站在篝火的光晕边缘,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戈乌死了。你们被当作引诱吐蕃人的诱饵,被你们誓死效忠的王子,抛弃了。”
一句话,如同冰冷的刀子,戳破了最后一丝幻想,让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惨白,眼中燃烧起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为什么?!”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忍不住低吼,“我们为他卖命!他就这样让我们去送死?!”
“因为你们卑微如草芥。”皮逻阁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在他的棋局上,你们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随时可以擦去的灰尘。”
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有人颓然坐倒在地。
“但是,”皮逻阁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穿透力,“你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你们活下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命,不该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决定!”
他向前一步,走进火光之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戈乌的路,是死路。蒙细奴的路,是把你们当牲口的路。蒙舍诏的路,是让你们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的路!”
“现在,路就在你们脚下!”他伸出手指,指向漆黑的大地,“要么,继续像老鼠一样躲在这里,饿死,冻死,或者被下一次清扫战场的士兵发现,杀死。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一个人心上。
“——拿起你们手里的刀,跟我走。不再为任何国王、王子、诏主卖命!只为你们自己,为那些和你们一样被当作灰尘的人,杀出一条活路!”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岩嘎第一个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嘶声道:“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可是…我们只有十几个人…怎么跟他们斗?”有人颤声问,底气不足。
皮逻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狼群狩猎,从不靠数量,靠的是耐心、狠厉和…找准猎物的喉咙。”
他不再多言,走到篝火旁,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不再是模糊的示意图,而是清晰精准的地形图——蒙舍诏西部边境的山川、河谷、巡逻路线、小型粮草点…
他对这片土地的熟悉程度,让所有人大为震惊,那绝不是一个普通奴隶所能掌握的!
“我们从这里开始。”他的树枝点在一个靠近吐蕃边境、三不管地带的险要山谷,“这里易守难攻,有水源,有猎物。将是我们的第一个巢穴。”
“我们人数少,所以每一次出手,必须快、准、狠!只劫掠蒙细奴系的商队、小队巡逻兵、他的私产!获取食物、武器、药品!”
“不正面抗衡,不纠缠。一击即走,遁入山林,让他们找不到,摸不着!”
“我们要像附骨之蛆,一点点啃噬他们的血肉,让他们疼痛,让他们恐惧,却不知道敌人是谁!”
他的话语简洁有力,带着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冷酷和自信,为这群绝望的溃兵勾勒出一幅清晰而危险的生存蓝图。
复仇的火焰,求生的**,在这些被遗弃者的眼中重新点燃,并且愈发炽烈。
“干他娘的!”刀疤脸猛地一拍地面,站了起来,“反正都是死,不如拉几个垫背的!”
“对!跟他们拼了!”
“跟着您干!”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眼中褪去了茫然,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被引导的仇恨。
皮逻阁看着眼前这十几双燃烧的眼睛,知道第一把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暗刃”,已然淬火成型。
虽然它依旧微小,脆弱,但却充满了致命的毒性和无限的可能。
“记住你们今天的选择。”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如磐石,“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无名的奴隶溃兵。你们是‘残影’。”
“是,首领!”以岩嘎为首,众人压低声音,齐声应道,如同野狼的低嚎。
皮逻阁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戈乌和无数冤魂的乌兰河谷方向,转身,率先走向那片更为黑暗、也更为自由的深山。
在他身后,十几道沉默而坚定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紧紧跟随。
暗刃初成,必将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