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残魂 第116章 危旌

联军溃退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太和城头已是一片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虚脱。军民相拥而泣，嘶哑的欢呼声在残破的城垣间回荡，许多人因极度紧张后的松弛而瘫倒在地，望着终于放晴的天空，泪流满面。

然而，这份狂喜并未持续太久。刺鼻的血腥味、堆积如山的尸骸、以及城内几乎耗尽的生存物资，迅速将人们拉回残酷的现实。胜利的滋味，首先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伤痛。

皮逻阁没有时间沉浸在喜悦中。他站在望楼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外狼藉的战场和远去的烟尘，最终落在那支终于开始向太和城方向缓缓移动的唐军旗帜上。

“速派于赠将军麾下所有能动用的斥候，远远缀着联军，确认其是否真退，退往何处！严密监视那支唐军动向！”皮逻阁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和警惕，“段俭魏，组织人手，立刻出城打扫战场！重点收集箭矢、兵刃、以及一切可用的军资粮草！动作要快！”

“张建成，城内秩序交由你维持！救治伤员，安葬死者，统计存粮人口！严防此刻发生骚乱或趁火打劫！”他深吸一口气，补充道，语气沉重，“尤其是…妥善处置…那些被吐蕃遗弃的重伤员。”

命令一道道下达，残存的统治机器再次艰难地运转起来。城门缓缓开启，一队队形容枯槁却眼神亢奋的守军和民夫冲出，如同饥饿的蝗群，扑向城外联军遗弃的营垒和辎重。每一支箭镞，每一袋可能残存的粮食，每一柄完好的刀剑，都是救命的物资。

然而，收获远低于期望。论莽热撤得虽仓促，却带走了大部分核心物资，留下的多是损坏的器械、空置的营帐以及那些被无情抛弃的、奄奄一息的吐蕃重伤员。面对后者，执行命令的蒙舍军民眼神复杂，既有仇恨，也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怜悯。最终，依照皮逻阁并未明言却彼此心照的指示，这些伤员被给予了一个“痛快”，结束了痛苦。战争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午后，那支唐军抵达了太和城外原先联军大营的位置，停了下来。他们没有靠近城墙，只是井然有序地开始安营扎寨，旌旗鲜明，军容严整，与方才联军溃退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沉默的、充满威压的存在，让刚刚放松下来的太和城军民，心头又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诏主，唐军已在城外扎营，按兵不动。为首将领王天运，请求入城一见。”亲卫前来禀报。

该来的，终于来了。皮逻阁早已料到。大唐这头巨兽，在挥出致命一击逼退吐蕃后，终于要亲自下场，收取它想要的报酬了。

“允。只许他带两名亲卫入城。”皮逻阁沉声道。他需要亲自摸清大唐的底牌。

片刻后，王天运卸去兵器，在两名唐甲武士的陪同下，步入了伤痕累累的太和城。他走过满是血污和废墟的街道，看着两旁面黄肌瘦、眼神中带着恐惧与好奇的百姓，看着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紧握兵刃、戒备地盯着他的守军，面色平静，心中却难免震撼。这座城的顽强，超出了他的预料。

王帐之内，皮逻阁端坐主位，段俭魏、张建成、于赠等核心重臣分列两侧，人人带伤，血污未净，却目光灼灼地盯着进来的唐将。帐内气氛凝重，并无半分胜利后的喜悦，反而像是迎来了另一场无声的谈判。

“大唐剑南节度使麾下昭武校尉王天运，奉旨巡边，见过皮逻阁诏主。”王天运抱拳行礼，礼节周到，却不卑不亢。

“王将军不必多礼。”皮逻阁抬手，声音平稳，“将军适时出现，惊退吐蕃大军，解我太和城之围，此情，皮逻阁与满城军民铭记于心。”他先点出对方的“援手”之情，占据道义高位。

王天运微微一笑，并不居功：“诏主言重了。本将奉令巡边，恰逢其会罢了。吐蕃擅启边衅，惊扰藩属，天朝自不能坐视。如今贼寇已退，实乃幸事。”

他轻描淡写地将唐军的干预定义为“巡边”和“不能坐视”，巧妙避开了直接军事介入的敏感话题，也将皮逻阁的“感谢”轻轻推开。

皮逻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将军过谦了。若非天朝雷霆之势，痛击吐蕃要害，论莽热焉能如此仓皇遁走？只是不知…王将军此次前来，除巡边之外，可还有天朝其他谕令？”他不再绕圈子，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王天运神色一正，道：“本将此来，正是欲与诏主商议战后之事。鲜于节帅有令，洱海诸诏皆为大唐藩属，当止戈息兵，恢复秩序。今蒙舍诏虽暂退强敌，然浪穹、施浪等诏亦受创颇深，逻盛炎遁走，吐蕃败退，各方均需休养生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诸人，继续道：“节帅之意，请皮逻阁诏主秉持洱海安宁之大义，暂且收兵，勿要穷追逻盛炎等败军。天朝愿作保，召洱海诸诏首领及吐蕃使者，共议和约，划定疆界，重定藩礼，以保西南边陲长治久安。”

话语温和，内容却重若千钧。这是大唐开出的条件：你皮逻阁赢了守城战，但不能扩大战果，必须停下来，接受大唐主导下的“和谈”。所谓的“重定藩礼”，无疑是要重新确认和强化各诏对大唐的臣属关系，而其中必然包括对皮逻阁势力扩张的限制和敲打。

帐内一片寂静。段俭魏、张建成等人面色凝重。他们拼死血战，险些城毁人亡，如今好不容易击退强敌，正是一鼓作气收复失地、甚至兼并诸诏的天赐良机，大唐却要他们就此止步？

皮逻阁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王将军，非是皮逻阁不愿息兵。然逻盛炎引吐蕃入室，荼毒洱海，此等背信弃义、引狼入室之徒，若不严惩，如何警示后人？吐蕃虽退，其心不死，他日卷土重来，又当如何？天朝欲保境安民，皮逻阁深以为然，然安境必先除内奸，靖边必先御外侮。此乃皮逻阁肺腑之言，还望将军与节帅明察。”

他据理力争，点出逻盛炎的罪责和吐蕃的威胁，试图为自己争取继续行动的主动权和政治正确性。

王天运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说，淡然道：“诏主之忧，节帅岂能不知？故而才欲召诸诏会盟，共商大计。届时，逻盛炎之罪责，自有公论。吐蕃若再敢犯境，天朝亦不会坐视。然当下，亟需者乃稳定。若诏主执意兴兵，恐令生灵再遭涂炭，亦恐令局势复杂，反中吐蕃下怀。还望诏主以苍生为念，暂歇刀兵，接受天朝调停。”

话已说得很明白。接受，则有大唐主持的“公论”和潜在的保护。不接受，便是违背“天朝”意志，可能失去道义支持，甚至被视为破坏稳定的麻烦制造者。

皮逻阁的手指在案几下微微蜷缩。他看向帐外，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残破的城市和疲惫的军民。他知道，太和城已无力再战，更没有资本在此刻违背大唐的意志。大唐的“惊雷”救了他，也给他套上了无形的缰绳。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平静而深邃：“天朝苦心，皮逻阁明白了。为洱海安宁，为百姓生计，我愿暂止兵戈，恭候天朝主持会盟。”

他选择了屈服，暂时的屈服。

王天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诏主深明大义，本将定当如实禀报节帅。如此，则洱海之幸，苍生之幸。”

送走王天运，帐内气氛依旧压抑。

“诏主，难道就真的放过逻盛炎那狗贼？”于赠不甘地低吼，伤口因激动而崩裂渗血。

皮逻阁望着帐外唐军营地升起的炊烟，目光幽远：“狼崽子要一口一口吃。先活下去，才能谈以后。大唐…需要我们听话，也需要我们挡住吐蕃。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收回目光，看向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抓紧一切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同时，派出使者，联络一切可联络的部落，暗中积蓄力量。会盟？呵，那不过是另一个战场。”

胜利的旗帜已然竖起，却在风中摇曳不定。下方是未冷的余烬和虎视眈眈的新对手。

太和城的危机暂解，但皮逻阁和他的王国，已然置身于更大的风云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