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斌所谓的“刺激地儿”,后来带我去了。那晚坐在他叫来的“朋友”山鸡那辆破普桑里。车在路上狂蹦乱跳,后备箱的空酒瓶叮叮咣咣,底盘蹭着石头呲出火星子。山鸡叼着烟,金牙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张嘴就是市井江湖的浑话。君斌从他鳄鱼纹的名牌手包里“唰”地抽出十张百元新钞,2005年版的,边缘锋利得割手,硬塞给我:“拿着!当门票也得凑个彩头!”他透着种老江湖带新人进场的架势。
我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两张昨天卸货时瑶瑶姐特意塞在饭盒底下的、皱巴巴的百元旧钞——这才是实打实刨出来的血汗钱。两沓钱搁一块儿,新钞的硬挺和旧钞的柔软,像两个不同世界的入口摆在你面前。我分析过不同圈子对人的“定价”和“裹挟”,进去容易,想干净出来,难。那感觉就像那辆狂奔的普桑,路边的“计划生育好”牌子在远光灯下褪成了惨淡的粉色,模糊不清地指向未知的岔路。
终于到了地儿,躲在一片芦苇荡后面,铁皮棚子像个巨大的野坟头,门楣上的霓虹灯缺了个偏旁,闪着诡异的光。里面更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碘钨灯滋滋响着,烤得飞蛾直扑火;烟雾缭绕得呛人,牌局上的喊声、骰子声震耳欲聋。人也是千奇百怪:有梳着油头、挺着啤酒肚、腰挎鼓囊囊钱包、腕戴金表的“成功人士”,也有穿着廉价衬衫、眼神闪烁、口袋干瘪的“冒险家”。
君斌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指着个穿貂皮的女人在我耳边嘀咕:“看见没?‘水鱼’!专宰肥羊的,上月在萧山……” 我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筹码,手里攥着那十张硬挺的钞票,心里却突然跳回大一那年——全班同学为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同学捐款。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硬币和毛票落进铁皮募捐箱的叮当声。最后数钱时,发现混进了两枚游戏厅的塑料代币。那一刻,我觉得人生特别荒谬,有时候真诚和欺骗、善举和贪婪,就那么毫厘之间。“**”和“边界”,赌桌就是一面照妖镜,能把人的**照得清清楚楚,也能把心里的边界照得模模糊糊。
我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柏木赌台边。摇骰子的庄家,腮帮子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旁边坐着个被喊作“老马哥”的人,看起来混得不错,穿着POLO衫,抽着软中华,手指上戴着个绿油油的翡翠扳指。他出手阔绰,还老想给我“搭顺风车”往上加注。可就在他捻钞票时——就是这个动作!他虎口那块厚厚的老茧!我像被电了一下。那位置,那形状,跟我老爸做油漆工磨出来的茧子一模一样!老爸那双粗糙的手,能托起沉重的油桶,能刷出光滑漂亮的墙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只会往赌桌上拍钱!
赌场的热气突然变得冰冷黏腻,老马哥递烟的亲热劲儿像是苍蝇爬上了脊梁骨。脑子里嗡嗡直响,全是老爹说过的话,像鞭子一样抽下来。我老爹讲过一个朴素的道理——“见路不走”。意思是,别看见别人走捷径发了财就眼热,那是人家的路,未必是你的。守好自己的本分,走自己的路,比啥都强。这茧子,就是当头棒喝!
靠着几分说不清是运气还是最后一丝清醒下的谨慎,还真赢了一点。散场时,烟雾散了些,露出发黄墙面,上面涂鸦似的写满了“借款”和小广告。赢来的散钱堆在面前,油腻腻的,感觉不太真实。老马哥,那个手上有跟我爸一样茧子的老赌棍,突然按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个蜘蛛网罩在眼珠上:“后生,见好就收吧。”
他那手心冰凉黏湿,像回南天摸在长了霉的墙皮上。话糙理不糙啊!正说着,后厨“哐当”一声巨响,好像砸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看见山鸡的人——那个穿迷彩服啃鸭脖的马仔,拎着根裹报纸的钢管匆匆穿过人群。气氛瞬间紧张。山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动作极快地把一包没开封的三五烟塞进我口袋,烟盒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了个箭头,指向后门的消防通道。不用明说,傻子都明白这是什么信号——有情况,赶紧溜!
凌晨的风,带着一股稻田特有的、湿漉漉的青草气和隐隐约约的鸡屎味儿,吹在滚烫的脸上,格外提神。裤兜里那些赢来的钱,刚才在赌桌上时好像还带着体温,挺吸引人,现在却像捂着一块烙铁,烫得难受。走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脚下是露水打湿的泥土,每一步都踩出清晰的脚印。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身后那个铁皮棚子的模糊轮廓。它就那么歪在晨曦和薄雾交织的朦胧里,像个刚刚做完一场荒唐大梦的怪物,梦醒了,颜色就淡了,气势就蔫了。瑶瑶姐有个观点我很认同:在灰色地带蹦跶,就跟在冰面上跳舞差不多,甭管你鞋底多花哨,冰碎了你掉下去,没人管花式。出来混,讲究个“跑路”要快,“转场”要利索,该撤的时候麻溜儿撤,硬撑那叫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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