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十三年,正月。
北京城的年味儿尚未完全散去,屋檐下的冰凌依旧挂着,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但比起月前的喧嚣鼎沸,街市终究是冷清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爆竹残留的硝烟味、以及一种节后特有的、略带倦怠的沉寂。
悦来居客栈内,也是如此。住店的客人寥寥,大堂里空落落的,只有掌柜一人趴在柜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目光却不时担忧地瞟向后院方向。
他的女儿秀娘,正坐在后院井台边,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棉袄,机械地缝补着,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结了薄冰的井口,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她的腕间,戴着一枚通体温润、毫无瑕疵的白玉佩佩,玉佩雕成玉兰含苞的样式,在灰蒙蒙的冬日院里,散发着柔和而孤独的光晕。
自去年腊月,那位神秘的谢客官不辞而别,留下这枚玉佩和那封言辞恳切却决绝的书信后,秀娘便像是被抽走了魂儿。初时是整日以泪洗面,后来眼泪流干了,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茶饭不思,言语稀少,往日里灵巧的身影也变得迟滞,原本红润的脸颊消瘦了下去,那双曾充满生气和好奇的眸子,也失去了光彩,如同蒙尘的明珠。
掌柜的看着心如刀割。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那谢客官人是好,气度不凡,出手阔绰,可这般不声不响地走了,留下秀娘如此模样,让他这做父亲的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他也曾试探着问过,是否心里还念着那位谢先生,秀娘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将那玉佩贴身戴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念想。
“唉——”掌柜的重重叹了口气,这都正月半了,秀娘还是这般,可如何是好?正发愁间,客栈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衿直缀,头上戴着儒巾,肩上挎着个简单的书篓,一副寻常赶考或游学书生的打扮。风尘仆仆,面容被北地的风吹得有些发红,但眉宇间那股子难以言喻的温润气度,却让掌柜的觉得莫名熟悉。
那书生走到柜台前,放下书篓,取出一小块碎银子,声音平和地道:“掌柜的,要一间清净的上房,先住几日。”
这声音……
掌柜的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张脸,这声音,分明就是去年不辞而别的谢客官!虽然他换了打扮,刻意掩去了些许过于出尘的气质,但掌柜的绝不会认错!
谢珩看着掌柜那震惊到失语的模样,心中亦是波澜涌动。他最终还是来了。在忘川诸位名士的劝说下,在许负那句“桃花劫”、“恐生心魔”的警示下,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必须回来,必须亲眼确认秀娘的安好,必须……给自己,也给这段莫名的缘分,一个交代。
他目光迅速扫过大堂,并未见到那个牵挂于心的身影,心底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客栈门外街道上,几个穿着棉袍、像是小商人模样的男子边走边聊的声音传了进来:
“听说了吗?去年应天府那场科举大案,总算是有定论了!那个狂生唐寅,还有徐经,坐实了贿赂考官程敏政家仆、考前窃题,功名尽革,永不叙用!这辈子算是完了!”一人语气带着唏嘘。
“啧啧,可惜了那唐解元的才名啊!不过也是咎由自取,科场规矩岂是儿戏?”另一人摇头道。
“还有呢,西北那边也不太平!听说小王子部落去年冬天又寇掠宣府大同,朝廷派了保国公朱晖、右副都御史史琳带兵去援,仗是打完了,可斩获不多,耗费倒是巨大!这鞑靼之患,何时是个头啊……”第三人压低了声音,带着忧虑。
“慎言,慎言!朝廷大事,岂是我等小民可妄议的?还是操心操心今年的漕粮能不能顺利抵京吧……”
门外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勾勒出弘治十二年并不平静的轮廓。但这些朝堂风云、边关战事,此刻都与谢珩和掌柜无关。
掌柜的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猛地从柜台后绕出,一把抓住谢珩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谢珩都微微讶异。掌柜的环顾四周,确认秀娘不在附近,这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带着难以置信:“谢……谢先生?!真的是您?!您……您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等谢珩回答,又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连拉带拽地将谢珩往客栈外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谢先生,随我去个地方!”
谢珩心中疑惑,但见掌柜神色紧张,不似作伪,便任由他拉着,穿过了几条熟悉的街巷,来到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挂着“太白遗风”匾额的大酒馆。此时还未到午膳正点,酒馆里人不多,掌柜的要了个僻静的雅间,点了壶烧酒,几样小菜,便将门紧紧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雅间内只剩下两人。掌柜的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给自己和谢珩各倒了一杯酒,他的手依旧有些颤抖,酒液洒出些许。他仰头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他放下酒杯,目光复杂地看向谢珩,那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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