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黄婆那间低矮却异常洁净的船形屋,一股混合着干草、药香和棉絮暖意的气息包裹而来,稍稍驱散了谢珩骨子里的海寒与心头的阴翳。屋内陈设简朴至极,夯实的泥地,靠墙的茅草铺就卧榻,一张织工细密的草席覆于其上。角落堆着些晾晒的草药与几捆洁白蓬松的“吉贝”絮,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屋舍中央那架造型古朴、与中土形制迥异的纺车,以及散落一旁的纺锤、绕线架等物,皆被擦拭得纤尘不染,显是主人心神所系。
“陋室难待贵客,先生莫要见怪,且坐下歇息。”黄婆声音温和,引谢珩在屋内唯一一张由树根巧妙打磨成的小凳上坐下,自己则娴熟地坐回草席边缘,拿起一件织造中的、色彩斑斓绚丽的黎锦,就着门口涌入的明亮天光,手指灵巧地引纬穿梭。
“夫人慨然收留,谢某已是感激不尽,何谈见怪。”谢珩连忙拱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架纺车和洁白的吉贝絮吸引。结合此前黎人恭敬的态度,以及这妇人身上那股迥异于常、历经磨难而不折的坚韧气度与隐隐流转的星灵之力,一个名字在他心中愈发清晰。他饮了一口黄婆递来的清水,甘冽润泽了干渴的喉咙,心神稍定,方才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探寻与敬意:“方才听峒主尊称夫人为‘黄婆’,夫人气度从容,又精于此道,观这纺车形制与我江南大异,莫非……夫人并非崖州本地人士?”
黄婆引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抬起眼,那双清澈而带着岁月痕迹的眸子看向谢珩,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沉淀为看透世情的淡然,她轻轻颔首:“先生好眼力。老身确是客居于此。本是松江府乌泥泾人。”
果然是她!虽尚未有后世“衣被天下”的盛名,但身负星灵之力,已昭示其未来必将光耀汗青!谢珩心中肃然,身为忘川使君,他对这等身怀技艺、于文明有潜在大贡献的灵魂,怀有天然的深切敬意。他当即整理了一下破损的衣袍,不顾身处陋室,对着黄婆郑重一揖:“原来是黄夫人!谢某失敬!夫人远居此地,仍不忘钻研技艺,令人钦佩。”
黄婆见他突然行此大礼,神色愈发讶异,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虚扶道:“先生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老身不过一流落异乡之人,苟全性命于此,闲暇时摆弄这些机杼,聊以度日,排遣思乡之情罢了,当不得‘钻研’二字,更担不起先生如此重礼。”她仔细端详谢珩,见他虽衣衫狼狈,但眉宇间气度清华,举止有度,绝非寻常漂泊客,心中疑惑更深,“听先生口音,亦非岭南人士,不知因何流落至此天涯海角?”
谢珩顺势起身,坐回凳上,面上流露出适度的感慨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唏嘘,将编撰好的说辞娓娓道来:“不瞒夫人,谢某祖籍亦在江南,家中早年也曾经营些布帛生意。后因世道纷乱,家业零落,不得已泛海行商,搏击风浪,只求一线生机。不想天有不测,竟遇罕见风涛,舟船倾覆,随波逐流,侥幸飘至此处。万没想到,能在这黎峒深处,得遇夫人这般气度从容的江南同乡,实乃不幸中之万幸。”他巧妙地将自己“商人”身份与“江南”背景结合,言辞恳切,情真意切。
黄婆听他说起江南,说起布帛,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追忆与深藏的乡愁,轻叹一声,道:“原来是江南故土来人……难怪听得乡音亲切。”她重新拿起那幅黎锦,手指轻柔地摩挲着上面以鸟兽、花草、几何图形构成的繁复精美纹路,声音平缓而沉静,仿佛在诉说他人的故事,“先生既是同乡,说与先生听听也无妨。老身少时家贫,命途多蹇,迫于生计,被卖为童养媳……”
她的话语没有太多情绪的波澜,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淡然:“彼时婆家苛严,日夜劳作,犹嫌不足,动辄打骂责罚,实难忍受……终究是年少气盛,不堪其苦,便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那时心中惶惧,只知要逃得越远越好,见江边有海船即将启航,便不顾一切躲入了底舱的货堆之中。”
“也不知在暗无天日的舱底躲藏了多久,饥渴交加,昏昏沉沉。待船停稳,被人发现时,已到了这琼州崖州之地。”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命运的唏嘘,“初来时,言语不通,举目无亲,更兼水土不服,几度病重,险些客死异乡。幸得此地黎族同胞心善,不因我是外来的汉人而歧视,反而多方照拂,赠我衣食,教我辨识草药疗疾,这才慢慢活了下来,融入了此地。”
谢珩静静聆听,他能想象一个弱女子在那样的境遇下,需要何等的勇气与求生意志才能挣扎存活。他适时表达由衷的敬佩与同情:“夫人当年之艰险,非常人所能想象。能于绝境中求生,更得黎族同胞善待,亦是夫人仁心所感。”
黄婆微微摇头,似乎不愿多提自身苦难,话锋转向了她如今的生活,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光彩:“活下来后,总需寻个营生。老身在江南时,便曾接触过纺纱织布。见此地产这‘吉贝’,其絮洁白柔软,韧性极佳,远胜我家乡所用的絮棉。而黎家姐妹更是心灵手巧,她们纺纱织布,所用这‘揽车’去籽,‘椎弓’弹絮,乃至这纺车、织机,皆与我江南旧法大不相同,效率高出许多,织出的‘黎锦’、‘黎单’、‘鞍搭’等物,色彩鲜艳持久,图案精巧繁复,质地紧密耐用,可谓巧夺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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