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国都城六县的暑气尚未散尽,王府后花园的梧桐叶却已染上零星枯黄。英布背着手站在观星台上,手中紧攥着半块碎裂的陶罐残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阴鸷。陶罐里的肉酱早已被他命人深埋在石榴树根系最发达处,可那股混杂着豆蔻、茴香等香料的血腥味,却像附骨之疽般,日夜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观星台的石桌上,摆着一尊青铜酒樽,里面的烈酒早已凉透。英布拿起酒樽,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眼角却沁出了泪水。他想起三日前收到肉酱时的场景——长安使者带着两名持节卫士,将那只鎏金陶罐放在前厅中央,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说“陛下念及淮南王与梁王旧情,特赐‘同袍之食’,请王即刻品尝,以证君臣同心”。当时他还以为是刘邦赏赐的珍馐,亲手打开封条,那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前厅,惊得侍女手中的茶盘“哐当”落地。
“梁王彭越谋反伏诛,此为其肉,陛下命诸藩品尝,以儆效尤。”使者的话语如同一把冰锥,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将陶罐摔在地上,肉酱溅满了金砖地面,其中一块碎瓷片弹起,划破了他的手背,鲜血与肉酱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那天他在书房枯坐了一夜,面前摆着当年垓下之战时彭越送他的虎头盾牌,盾牌上还留着项羽部下的刀痕,那是两人并肩作战时,彭越为他挡下的致命一击。
“大王,夜深露重,需添件衣衫。”侍女青儿捧着一件貂裘走来,声音轻柔。她是英布在楚营时救下的孤女,跟随英布已有十余年,是府中少数敢在他心绪不宁时近身的人。青儿将貂裘披在英布肩上,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陶罐残片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大王还在想梁王的事?”
英布点了点头,将残片放在石桌上:“你说,我与彭越、韩信,当年为刘邦出生入死,打下这大汉江山,如今他却要将我们一个个斩尽杀绝,这是为何?”青儿垂首道:“奴婢不懂朝政,只知道当年在骊山,是大王救了奴婢;在彭城,大王为了保护百姓,与楚军血战三日,百姓们都念着大王的好。若陛下真要对大王不利,百姓们绝不会答应。”
青儿的话让英布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在淮南的五年——刚到六县时,这里因连年战乱,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他下令减免三年赋税,组织士兵开垦荒地,兴修芍陂水利,引淠水灌溉农田;又在城郭外设立义仓,囤积粮食,以备荒年。去年百越作乱,他率军出征,不伤一名百姓,只诛杀为首的叛乱首领,还将缴获的牛羊分给边境村民。如今的淮南,阡陌纵横,仓廪充实,百姓们在路边竖起“淮南王德政碑”,每逢节庆,都会到王府外叩拜祈福。
“百姓的爱戴,在帝王的猜忌面前,一文不值啊。”英布长叹一声,目光望向西北方向的长安。那里曾是他向往的地方,当年他归顺刘邦时,曾梦想着功成名就后,在长安城外购置良田,安度晚年。可如今,长安在他眼中,却成了一个吞噬功臣的巨兽——韩信被削爵后囚于长安,彭越成了罐中肉酱,下一个,恐怕就是他了。
长安使者摔门而去的那日,英布在猎场上射杀的白鹿尸体还摊在草甸上,温热的血浸透了泥土。他望着地上狼藉的肉酱,胃里翻江倒海,呕吐过后,心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彭越那张布满风霜却始终刚毅的脸,在他眼前反复浮现——垓下之战时,彭越率梁军截断项羽粮道,浑身浴血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英布老弟,此战过后,咱们就可安享太平”的场景,恍如昨日。可如今,这位曾并肩作战的兄弟,竟成了罐中肉酱,还要被刘邦当作“警示”分赐诸侯。
“大王,长安又派使者来了,说是奉萧丞相之命,送来淮南国来年的军需清单。”侍卫长黥布(因脸上有刺青,府中人称“黥面布”)的声音打断了英布的思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快步走上观星台,身上的铠甲还沾着晨露,显然是刚从城门处赶来。
“萧丞相?”英布眉头一皱,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萧何以谨慎着称,向来不直接插手诸侯封地的军需事务,此次为何突然亲自派人送来清单?他将陶罐残片塞进袖中,快步走下观星台,直奔前厅。刚走到回廊,就听到前厅传来使者倨傲的声音:“淮南王好大的架子,本使奉萧丞相之命前来,竟让本使在此等候半个时辰?”
英布推门而入,只见厅内站着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使者,约莫三十岁年纪,腰间挂着一枚银质符节,脸上带着几分不可一世的神情。此人并非往日负责联络淮南的使者,英布心中的疑虑更重了。“使者远道而来,本王失迎,还望海涵。”英布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拱手道,“不知萧丞相有何吩咐?”
使者斜睨了英布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随意扔在案上:“此乃萧丞相核定的淮南国来年军需清单,陛下已御批,淮南王看过无误后,签字画押即可。本使明日便要回长安复命,还请王尽快处置。”他说话时,目光在厅内的陈设上扫来扫去,带着几分轻蔑,仿佛在打量一件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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