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鼎记 第19章 闽海朝生（下）

泉州，原市舶司衙署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静室内，烛火通明。郑芝龙一身常服，被内侍引了进来。他虽努力保持镇定，但眉宇间那纵横海上的枭雄之气，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依旧隐约可辨。见到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年轻天子，他深吸一口气，撩袍便拜，声音洪亮：“臣，福建副总兵、靖海将军、南海游击将军郑芝龙，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并未立刻让他平身。室内静得只剩下烛花爆裂的轻微噼啪声。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在郑芝龙背上，让他额角渐渐渗出细汗。皇帝的目光，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仿佛能看透他内心深处所有的盘算与侥幸。

良久，朱由检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郑芝龙的心头：“郑卿家，如今这闽海之上，千帆竞渡，商旅往来，是认朕的龙旗，还是你郑家的‘郑’字令旗？”

郑芝龙心中一突，立刻回道：“陛下明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闽海安宁，商路畅通，皆是仰赖陛下天威浩荡！”

“天威？”朱由检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微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朕听闻，去岁令你分舰协防登莱，你初时只欲以朽旧船只敷衍？若非魏太监以朕之名厉色斥之，你是否就真敢如此阳奉阴违，视朝廷军令如无物？”

郑芝龙浑身一颤，此事极为隐秘，他自问做得干净，竟也被皇帝知晓！他伏地不敢抬头：“臣……臣万死！当时实因海寇刘香残部骚扰，舰船调度不及，绝非有意拖延！后臣已遵命，遣臣弟芝虎率精锐战船北上，不敢有误！”

朱由检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拨弄着浮叶，话锋却陡然锐利如刀：“红毛夷踞东蕃，筑城屯兵，火器犀利，船坚炮利，屡犯我海疆，劫掠商船，屠戮百姓。郑卿家与之时战时和，往来密切，这其中分寸，把握得可还妥当？莫要养虎为患，尾大不掉。更莫要……因私利而废公义，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臣子！”

“臣不敢！臣对陛下，对大明，忠心耿耿，天日可表！”郑芝龙感到脊背发凉，皇帝的话语，句句直指他最为敏感和心虚之处。他与荷兰人的那些私下交易、默契甚至妥协，似乎都在这双年轻却深邃的眼眸下无所遁形。

朱由检放下茶杯，站起身，缓步走到郑芝龙面前，玄色的衣袍下摆拂过地面，无声却带着千钧压力。“郑卿，”他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你受朝廷招抚，朕待你不薄，授你高官厚爵，许你海上贸易之利，让你雄踞闽海。朕要的，是一个能替朝廷扫清海疆、畅通商路、扬威异域的靖海将军，是一个能融入大明体系、为国所用的忠臣良将！而非一个拥兵自重、首鼠两端、只知计算私利的海上藩镇！”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刺郑芝龙内心最深处：“你需明白，你今日之权位、之富贵，源于朕之信任，源于大明之国法纲纪！朕能予你，便能收回。你麾下舟师虽众，在陆上铁骑、朝廷大义、煌煌国威面前，又算得什么？纵有万千舰船，若失了根本，也不过是这滔天巨浪中的一叶浮萍，倾覆，只在朕一念之间。你，可明白？”

郑芝龙浑身已被冷汗浸湿，皇帝的话语如同重锤，砸碎了他心底那丝隐秘的骄矜与侥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帝国最高权力的、无可抗拒的威慑。他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臣……明白！臣愚钝，蒙陛下教诲，如醍醐灌顶！臣郑芝龙，此生此世，唯有忠心报国，竭尽全力，扫清海寇，抵御外夷，以报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看着彻底被慑服的郑芝龙，朱由检知道火候已到。他伸手，虚扶一下：“明白就好。起来吧。”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

随后，朱由检在郑芝龙陪同下，视察了泉州湾内郑家水师的部分基地。舰船云集，桅杆如林，水手操练呼喝之声震天，确是一支令人侧目的力量。然而，朱由检敏锐地注意到，其中不少战舰样式已显老旧，火器配置杂乱，战术也多依赖个人勇武与接舷跳帮，与他设想中那支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战术体系化的新式海军，相去甚远。

视察途中，朱由检看似随意地问道：“郑卿，朕闻你有一子，名森，年少聪颖，颇有胆识？”

郑芝龙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恭敬答道：“回陛下，犬子森，年方九龄，顽劣不堪，蒙陛下挂念，实乃天恩！”

朱由检颔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是个可造之材。整日在这海边嬉戏，见识终是有限。朕意，召其入京，入国子监读书，接受天下名师教诲。男儿当志在四方，将来学有所成，既可为你郑家光耀门楣，亦可为朝廷效力，经略这万里海疆。你以为如何？”

郑芝龙心中翻江倒海，皇帝此举，明为浩荡皇恩，实为质子！将他最看重的长子置于京师，他郑芝龙日后行事，岂敢再有二心？然而，他岂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压下万般复杂心绪，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再次跪倒：“陛下天恩！臣……臣代犬子，叩谢陛下隆恩！此乃我郑氏一族无上之荣光！臣定当教导森儿，努力进学，不负陛下期望！”

是夜，朱由检独坐静室，魏忠贤肃立一旁。

“刘香残部在碣石湾……与红毛勾结……”朱由检沉吟着，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郑芝龙虽已畏惧，然其能力、其忠心，尚需一场真刀真枪的考验。”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审视、豪情与决断的火焰：“朕，要亲临海上，观此一战。”

“陛下！万乘之尊，岂可轻涉险地？”魏忠贤与王承恩同时惊呼。

朱由检摆手，目光坚定：“非是亲冒矢石。乘巨舰于后方安全之处观战即可。朕要亲眼看看，这海上之敌是何等模样，我大明水师是如何作战，郑芝龙……是如何用兵，他的忠心，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要亲身体验这未来帝国命脉所系的海战场，要用这场战斗，作为锤炼新式海军的起点，也要用帝王的亲临，将郑芝龙彻底绑上大明的战车。南海的风云，因真龙的降临，将掀起前所未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