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鼎记 第17章 南巡（下）

洞庭湖的夜色被船舷破开的水声划破。在降匪的引导下，朱由检的船队沿着隐秘水道，于深夜抵达了“混江龙”主寨所在的湖心岛。寨子依托天然岩洞构筑，木栅与废弃船只组成外围工事，灯火映照下，人影幢幢，气氛肃杀。

得知巡哨小队被歼，且对方竟能长驱直入腹地，寨中一片哗然与紧张。一个精悍的年轻人排众而出，在一众持刀悍匪的簇拥下，如钉子般稳立在潮湿的岩石上。他约莫二十一二岁，古铜肤色，身材高大，身形矫健，赤着的双脚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眼神如洞庭夜枭，锐利、警惕，带着被侵犯领地后的凶悍。此人，正是“混江龙”张保。

“你们是什么人？官府的鹰犬？还是郑家派来的索命鬼？”张保的声音带着闽海的口音，沙哑却沉静，并未因老巢被闯而显慌乱。

朱由检双手分开众人，玄色常服在湖风微拂下更显其身姿挺拔，他目光平静地直视对方：“朕，乃大明天子。”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匪众们瞬间骚动，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惶恐。皇帝？皇帝怎么可能亲身驾临这水匪巢穴？

张保瞳孔骤然收缩，惊疑、荒谬、嘲讽之色在脸上一一闪现，最终化为一声冷笑：“皇帝？皇帝也管不了俺们疍户的死活！海上活不下去，红毛鬼的炮舰横行，郑芝龙那狗贼对俺张家赶尽杀绝！到这洞庭湖里挣口饭吃，有何不对？难道活该饿死、被炮打死、被逼死吗？”

朱由检任由他倾泻着积压已久的愤懑，待其话音在湖面上消散，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张保！你空有一身足以翻江倒海、纵横水上的本事，手下亦有这许多敢战之士，却只知困守这八百里洞庭，劫掠往来商旅，骚扰沿岸百姓，这与当初在海上欺压你、逼你走投无路的豪强之辈，在手段上，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恃强凌弱，龟缩一隅！”

他踏前一步，周身气势陡然攀升，仿佛与这浩瀚洞庭融为一体：“朕在北方，与建奴血战，收复故土；在西北，赈济流民，整饬边备；在东南，大举开海，疏通商路，与西夷争雄于万里波涛！你可知，西夷巨舰，大者如城，火炮之利，可达数里之遥，远超你等想象？你在此地劫掠的货船，在真正的海上霸主面前，脆弱如纸！朕的兵仗局，已能造可连发之犀利手铳，未来更要建造装备数十门重炮的艨艟巨舰！男儿之志，当在浩瀚汪洋，搏击风浪，为国拓土，为民护航，扬威异域，光耀门楣！而非蜷缩于此，行此打家劫舍、令祖宗蒙羞之事！”

他话音一顿，语气转为前所未有的凌厉，目光如炬，扫过张保和他身后的每一张面孔：“朕，念你是个人才，精通海事，有血海冤仇，其情可悯，其志或可嘉，故亲身来此，予你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归顺于朕，你与麾下这些弟兄，前罪尽赦，一律编入皇家水师，粮饷足额，与官军同等待遇！将来更可装备最新火器、驾驭全新战船！他日随朕巨舰扬帆，剿夷寇，靖海波，打通商路，届时，你便可堂堂正正，以王师之名，清算昔日血债！若是不从……”

朱由检未再言语。但沈炼适时地向前一步，手中那支造型奇特、泛着幽蓝冷光的崇祯五年式燧发短铳在火光下若隐若现；曹变蛟及身后数名精锐护卫同时微微前倾，那股百战余生、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气弥漫开来，与湖心的寒意交织，让整个寨子的空气几乎凝固。

张保立于原地，身体因内心剧烈的冲突而微微颤抖。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灵魂深处。海上面对红毛鬼炮舰时的无力与愤怒，家族被郑芝龙设计屠戮时冲天的火光与刻骨仇恨，这些年隐姓埋名、犹如丧家之犬的憋屈，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甘沉沦、渴望建功立业的野心……与眼前这突如其来的通天之路、强大的武力威慑，以及那幅“万里海疆，巨舰重炮”的壮阔画卷，在他心中猛烈地碰撞、激荡。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掌心。目光扫过身后那些跟随他漂泊、信任他、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们，从他们眼中，他看到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以及一丝被皇帝话语点燃的、对光明前程的渴望。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挣扎、犹豫、桀骜，尽数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噗通”一声，他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嘶哑，却又异常坚定地划破寂静：

“罪民张保……愿降！罪民愿率洞庭湖三百二十名弟兄，归顺陛下，效忠陛下，为陛下驰骋海上，剿夷平寇，万死不辞！只求陛下……将来能为罪民做主，雪我张家血海深仇！”

朱由检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欣慰的笑意，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张保扶起：“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血仇必报，然须凭国法，借大势，待时而动，而非逞匹夫之勇，徒送性命。”

他仔细端详着这张年轻、黝黑却棱角分明有几分霸气的面孔，继续道：“你既决心归顺，过往‘保’字，虽寓求生之意，终显格局稍隘，难载未来之功业。朕今日赐你大名‘靖海’！”

“张靖海……”张保，不，张靖海，喃喃念着这个新名字，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这不仅是名字的更易，更是身份的转换，是皇帝对他未来的期许，是洗刷过往污名、踏上全新征途的象征！

“朕之心意，正在于此。”朱由检目光深远，开始布置具体方略。他微微一顿，语气转为郑重：“朕在雷州半岛辟建新军港，由俞咨皋将军督练新式水师，号‘龙江水师’。此地远离郑氏势力核心，却扼守东部海域，连通东洋，正需尔等这般精通水性、敢战无畏之士。朕命你，即日整备人马，以‘洞庭水营’之编，前往雷州军港，归入俞将军麾下效力。”

“龙江水师，乃朕经略南海、打造新式舰队之根基，所有战船、火器、操典，皆用最新之法。你带去的三百弟兄，皆是水上健儿，正是新军急需之骨干。到了定海，你需忘却前尘，虚心学习新式战法，刻苦操练。朕会谕令俞将军，对你等一视同仁，量才录用。待他日，龙江水师练成，舰炮精良，便是你张靖海，以大明将领之身份，堂堂正正重返闽海，清算血仇、建功立业之时！”

张靖海闻言，心中豁然开朗，之前仅存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皇帝不仅赦免其罪，赐予新生，更为他谋划了如此深远而稳妥的复仇与报国之路。他再次深深一拜，声音洪亮：“陛下深谋远虑，安排周详，臣，张靖海，领旨！必不负陛下厚望，定在雷州刻苦训练，以待来日！”

离开洞庭湖时，朱由检的心情比来时更为复杂，也更为充实。此行不仅平息了湖广一处重要的水匪之患，保障了内陆漕运商路的通畅，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将一支潜在的水上力量收归己用，并为其指明了方向。张靖海和他的部下，就像一颗充满生机的种子，被播撒到了雷州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他深信，在俞咨皋的锤炼下，这条曾经的“混江龙”，必将化身为未来大明海疆上的一柄“靖海”利剑。

四月下旬，一行抵达福建。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更加坚定了这位天子振兴大明的雄心，他的布局究竟能有几成胜算，东南海疆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困难和险阻在等着他，一切尽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