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鼎记 第15章 南巡（上）

崇祯六年的二月末，北京城的寒意虽未散尽，但墙角根下，已能窥见一丝倔强的绿意。寅时三刻，阜成门在吱呀声中开启一道缝隙，一支二十余人的精干商队悄然出城，融入了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黑暗。

为首的“朱公子”一身青色棉布直身，头戴**一统帽，作寻常士子打扮。然而，那过于挺拔的脊梁，以及偶尔扫视周遭时、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都隐隐透露出不凡的气度。这正是当今天子朱由检。他身侧，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扮作老管家，步履沉稳，眼观六路；新任锦衣卫千户沈炼，一身劲装，外罩挡风的斗篷，腰间那柄标志性的绣春刀也换了寻常刀剑的鞘套，唯有眉宇间的冷冽不改；靖北伯曹变蛟则充作护卫头领，他刻意收敛了沙场悍将的杀伐之气，但那精悍的身形与顾盼间偶尔流露的警惕，仍如鞘中之剑，隐现锋芒。

“陛下……公子，清晨风硬，还是坐车稳当些。”王承恩低声劝道。

朱由检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坐在车里，如何看得真，听得切？承恩，朕此番出来，就是要用这双脚，丈量大明的土地，用这双耳朵，听听真正的民声。”

队伍沿着官道南下，过河北，入河南地界。与去岁此时相比，官道两旁确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生气。抛荒的田地少了，田间地头劳作的身影多了些，虽仍显贫瘠，却不再是死气沉沉。在彰德府城外的一处路边茶摊歇脚时，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高谈阔论，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李掌柜，这趟北货走得可还顺畅？听说直隶那边不太平？”一个瘦高个商人问道。

被问到的微胖商人，也就是李掌柜，呷了口粗茶，笑道：“顺畅！比往年顺畅多了！托……嘿嘿，托那位的福，”他隐晦地指了指北边京城方向，“如今沿途钞关，查验还是查验，但利索了不少，少有故意刁难、索要常例的。尤其是这新推的宝钞，”他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张印制精美、加盖朱印的纸钞，“瞧见没？‘大明皇家银行’担保，轻便好使！比带着沉甸甸、还容易成色的银子方便太多了！听说在京师、南京、扬州这些大埠，直接就能兑付，信誉极好！”

另一人插话，带着几分兴奋：“何止是宝钞！老哥可看了最新一期的《皇明新报》？上面不仅有时政要闻，竟还有松江布的行情、景德镇瓷器的最新款式报价！更稀奇的是，那‘格致书院’的招贤榜，白纸黑字写着‘凡我大明子民，不分士庶，只问才学’，只要能通过考核，便能入学，研习什么物理、化学、几何之学！这世道，真真是要变了吗？”

又一人压低声音：“我还听闻，陛下在宫里都亲自摆弄那些奇巧机械，说什么‘格物致知，实业兴邦’。京师的‘集策斋’如今火得很，专出各种新式农具、器械的图谱，俺已托人快马去买了，若能仿造出来，田里产出必能再增一二成。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朱由检默默品着碗里略带苦涩的茶沫，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田野，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新政如春风化雨，虽力量尚微，却已开始浸润这片干涸的土地。他知道，阻力依然巨大，地方上的阳奉阴违、士绅的抵触、旧有利益的纠缠，都不会少。但眼前这些市井商贾的议论，让他看到了希望。民智已开，民力已动，这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洪流，正是他推行变革最坚实的根基。

途经郑州，他们特意入住改革后的皇明驿站。驿站面貌焕然一新，白墙灰瓦，门前悬挂着醒目的“皇明驿站”牌匾和“服务官民，通行天下”的楹联。不仅依旧接待往来官差，也对持有路引的商旅开放。驿丞是个四十来岁、精神干练的中年人，见朱由检一行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不敢怠慢，亲自引他们入住。

“客官，咱这驿站如今不一样啦！”驿丞不无自豪地介绍，“朝廷下了新规，驿站需自负盈亏。您看，这边是官差住宿区，安静；这边是商旅区，方便。马厩也扩建了，用的是兵部牧场新育的驮马，脚力好。我们还帮商旅寄存大宗货物，设有专门的货栈，也代办通往各地的民间信件传递，按里程和重量收费，生意很是不错！上个月，我们站还向布政使司上缴了二百两的盈余哩！”

朱由检饶有兴致地听着，目光扫过大堂。只见墙上布告栏内容丰富：贴着最新一期的《皇明新报》（上面赫然刊载着宋应星那篇引起士林争议的《物理气理说》节选，以及宁波市舶司招募海贸商股的“招商广告”），旁边还有本地商户张贴的货品信息，求购药材、出售漆器等等。人来人往，操着各地口音的商旅、传递文书的驿卒、本地帮工交织一片，虽略显嘈杂，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

“看来，王承恩，这驿站改革，初见成效了。”入住整洁的客房后，朱由检对老太监说道。

王承恩躬身：“全是公子圣心独运，断了那些硕鼠的盘剥之路，又开了生财之道。老奴沿途看来，商旅确是便利了许多，怨声也少了。”

朱由检点点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景象，心中却无多少得意。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河南尚且如此，那更为富庶也更为复杂的江南、湖广，以及暗流汹涌的东南海疆，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在驿站休整一夜后，队伍继续南下。越往南，春意越浓，但朱由检的心情，却随着逐渐接近湖广地界，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官道上往来的商队，脸上少了河南那边的轻松，多了几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