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鼎记 第5章 隐而不发（下）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御座上传来了声音。那声音清越、平稳，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请辞从未发生过。

“魏卿，”崇祯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何出此言？”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似乎穿透了玉藻，落在魏忠贤身上：“卿乃皇兄托付之重臣，夙夜在公，劳苦功高。朕初登大宝，年齿尚幼，于朝政军事，诸多未谙，正需倚赖卿等老成谋国之士，同心辅佐，共渡时艰。”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责备：“如今国事蜩螗，百废待兴，内有饥民待哺，外有虏骑窥边，正是君臣一心、共克难关之时，岂是卿家求田问舍、言去之时”。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魏忠贤过去的“功劳”，表达了新帝的“倚重”，又点明了当前国家的困境，于情于理，都将魏忠贤的请辞堵了回去。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挽留”。“辞政之事，”崇祯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帝王的威严，“休要再提！着魏忠贤，即刻冠带，视事如故！望卿体念时艰，勿负朕望！”

“视事如故”四个字，如同四道无形的枷锁，将魏忠贤重新牢牢钉在了他权力的位置上，却也明确宣告，你的去留，非你所能决断，只在朕一念之间。魏忠贤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听懂了，这“挽留”背后，是比罢黜更冰冷的控制。皇帝不需要他，只是在需要他稳定局面的时候，不允许他擅自退场。他日若不再需要，今日的“挽留”便会瞬间化为雷霆之怒。

“老奴……老奴……”魏忠贤的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他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不知是真是假），“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重新戴上那顶三山帽，退回班列时，脚步竟有些虚浮，宽大的蟒袍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了身上。他输了，输掉了这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正面交锋。他用自己的“退”，换来的不是安全，而是皇帝更彻底的掌控。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百官各怀心思地退出皇极殿，许多人心中都明白，天，真的要变了。崇祯回到乾清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如水。他立刻召见了新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在李若琏操作下已擢升）骆养性。此人虽非阉党，但此前态度暧昧，崇祯需要进一步敲打和掌控。“骆卿，”崇祯看着跪在面前的骆养性，语气平淡，“魏公公今日在朝会上，似乎受了些委屈。”骆养性心头一紧，额头触地：“陛下明鉴，魏公公……乃是感念天恩。”“是吗？”崇祯轻轻哼了一声，“朕希望锦衣卫，是朕的耳目肱骨，而非他人的工具。近日京师可有甚不安分的动静？厂卫之间，当以和为贵，莫要生出些无谓的龃龉，让朕烦心。”

这话看似提醒，实则是警告。骆养性背后瞬间渗出冷汗，连忙道：“臣明白！臣定当恪尽职守，确保京师安稳，厂卫协同一心，为陛下分忧！”“很好，退下吧。”崇祯挥了挥手。处理完骆养性，崇祯又拿起李若琏呈上的最新密报，上面详细列出了已被清理和新补上官员的名单，以及朝中几位较为耿直、曾受过阉党打压的官员近期的动向。

“王承恩，你安排人把老太师孙承宗秘密接到京师来，让坤宁宫内侍太监方化成来见朕”

王承恩领命退下。

夜幕降临，乾清宫的灯火再次亮起。

崇祯帝看着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心绪难平。（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军队兵临北京，方正化受命出镇保定。他已知事不可为，仍表示不过一死报主恩，最终在城破时击杀数十人后殉国。他的忠义之举，甚至赢得了对手的尊重。据载，李自成军队将其陪葬于崇祯帝墓外，后来的清朝康熙皇帝也曾亲自祭奠。）

方华成跪在御前等着崇祯问话，朱由检用带着敬佩与欣赏的口吻道“爱卿，快快平身，朕知你素来忠义，在坤宁宫处恪守己任，勇护皇嫂，朕甚为感动”。

朱由检看向王承恩，“王承恩传朕的‘口谕’着方华成入司礼监兼掌御马监”

方华成叩头谢恩。

朱由检带点笑意地嘱咐道:“方卿，朕把这内帑事物交与你手，你要好生把控，朕向你保证，将来这个内帑必将充盈有实。”

朱由检深深知道如今辽东的危局、陕西灾荒引起的农民叛乱、山西和山东等地报上来的灾情；流离失所的百姓，形同虚设的边防…千头万绪，如同乱麻，这一切的症结就是朝廷没有钱，皇上没有钱，钱在那些既得利益者手上，他们这些人只希望朝廷乃至皇帝都能成为守护他们利益的‘代言人’，如果这个‘代言人’不能够保护他们的利益，他们根本不介意换一个人，你看明朝灭了投降的最多的就是这一群体。所以解决这个群体的矛盾让他们甘愿献出既得的利益，把这些利益转化为帝国持续强盛的动力，这才是最终解决大明问题的唯一办法。

他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那星空之下，是他风雨飘摇的帝国。“不能心存仁慈，不能有一点犹豫”，他知道，从他坐上那个位置开始，他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个庞大而艰难的王朝。为了不让历史悲剧重现，他要“踏马浮尸，握碎山河。”

“朝堂上的那些些个嘴炮，那些个庸墩是时候也要是时候动一动了。”朱由检喃喃自语道。“承恩，明日，召英国公张惟贤、翰林院侍讲学士倪元璐、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来见朕。”他念出的几个名字，皆是素有名望之人。筹备大明智囊团的进程是要上日程了。

皇极殿外汉白玉的台阶上，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接下来，如何将魏忠贤这把利刃做到为我所用？又要用在何处？该是摊牌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