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鼎记 第3章 隐而不发（上）

天启七年的北京的寒风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刺骨一些，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乾清宫东暖阁里，年仅十七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案上堆叠着如山的奏章，烛火跳跃，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刚刚登基，却已在这座庞大而阴森的宫殿里，嗅到了无处不在的危机。他深知拯救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不能有半步差池。还有那个权倾朝野、盘根错节的“九千岁”魏忠贤，是一把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杀己，刀柄一定要牢牢的握在手心。

此时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心腹太监王承恩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案角，低声道：“皇爷，时辰不早了，该安歇了。”朱由检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一份关于辽东军饷的奏疏上，那是魏忠贤今日刚呈上来的，字里行间看似为国分忧，实则暗藏加赋于民的杀机。

“承恩，”他声音有些沙哑，“你说，这偌大的紫禁城，朕真正能信得过的人，有几个？”王承恩身子微微一颤，垂下头：“皇爷是天子，天下万民皆是您的子民。”“子民？”朱由检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放下奏疏，抬手揉了揉眉心，“只怕有人不想做朕的子民，想做朕的主子。”他话中的所指，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几日，他已不是第一次在奏章匣的夹层里发现锋利的刀片，更甚地是在更衣时从龙袍袖中抖出细如牛毛的毒蒺藜。这宫禁之内，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魏忠贤的触角，早已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正在这时，殿外当值的小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启禀皇上，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魏公公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朱由检与王承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夜已深沉，魏忠贤此时前来，绝非常规。“宣。”朱由检整理了一下衣冠，端坐起身，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符合帝王身份的、不辨喜怒的平静。

魏忠贤进来了。他身着绛紫色蟒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面白无须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卑微。他跪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温和而带着一种特有的沙哑：“老奴魏忠贤，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由检淡淡道，“魏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魏忠贤站起身，却依旧微微躬着身子，脸上堆起忧国忧民的神色：“回皇上，老奴方才接到辽东急报，军中粮饷匮乏，将士饥寒恐生变故。老奴忧心如焚，思来想去，唯有恳请皇上恩准，加派辽饷，每亩加征银九厘，以解燃眉之急。”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高举过顶。

王承恩上前接过，呈给朱由检。朱由检打开奏疏，目光扫过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加赋？去年北直隶大旱，赤地千里，山东又遭蝗灾，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犹在眼前，再加赋税，无异于逼民造反。这哪里是为了辽东军饷，分明是魏忠贤试探他这位新帝的第一步，看他是否如皇兄一般“好说话”，看他是否会被这“国事艰难”的重担压垮，从而继续依赖他们这套阉党班底。

他沉吟着，没有立即回答，指尖在奏疏上“加征”二字轻轻敲击。暖阁内静得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这沉默，让魏忠贤微微抬了下眼皮，又迅速垂下。忽然，朱由检合上奏疏，抬起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魏忠贤身后侍立的两名随从太监。那两人低眉顺眼，手却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指节粗大，不似寻常内侍。

“辽东将士，确然辛苦。”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然，魏卿可知，昨日朕的膳食中，被人下了毒？”他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如同平地惊雷。魏忠贤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愤怒：“竟有此事？！老奴死罪！老奴即刻便彻查尚膳监一干人等，定将……”

“不必了。”朱由检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朕已命骆养性去查了。”骆养性，（其祖上皆为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千户。这个名字从皇帝口中吐出，让魏忠贤的肩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锦衣卫与东厂，向来明争暗斗，皇帝绕过东厂直接动用锦衣卫，而且用了一个千户，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朕相信，骆爱卿会给朕一个交代。”朱由检将那份请求加赋的奏疏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如同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至于这辽饷之事，关乎民生国本，还需从长计议。朕，乏了。”

这是明确的逐客令。魏忠贤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所有辩解与试探的话都咽了回去，深深叩首：“是…是，老奴告退，皇上万岁圣体要紧。”

他起身，倒退着出了暖阁，背影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仓惶。魏忠贤走后，朱由检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锐利。“承恩，”他低声吩咐王承恩，“去查清楚，刚才随魏忠贤进来的那两个人，什么来历。另外朕安排曹化淳协助徽商吴养春对驿站商改调查情况怎么样了？

“已出京师前往山西，快到太原府了”王承恩回道。

“嗯，朕给了他一个月时间，希望能尽快有结果，你下去安排吧。”

王承恩应声悄然退下。

朱由检此时在整理自己的思绪，面对复杂多变化的局势，他不但要沉得住气，而且还要用最快的时间进行掌控，要把合适的人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去，还不能引起朝堂的震动，一切都要显得自然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