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上,烟波浩渺。
一艘悬挂着官旗的二层楼船,正破开浑浊的江水,逆流而上,朝着望江镇的方向驶来。
船头两侧,分立着数名按刀而立的兵丁,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江面与两岸,气氛肃杀,与周围往来的商船渔舟格格不入。
船舱之内,茶水与檀香的烟气相互交织。
赵德海,这位昔日江陵府五品同知,如今却显得有些拘谨局促。
他坐在桌前,双手捧着一杯早已温凉的茶水,指节微微发白,目光低垂,不敢与对面之人对视。
两年了。
他被巡抚曾培明一纸文书发配到湖广边境的黑水镇,担任那个吃力不讨好的督粮官,整整两年!
那地方毗邻乱民活动的区域,说是督粮,实则与流放无异。
粮草稍有差池,影响了湖广防线,曾培明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拿他的人头祭旗。
这两年来,他每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甚至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一次押运途中,差一点被流窜的乱民掳去,若非命大,此刻恐怕早已成了一堆枯骨。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烂在黑水镇,与那些粗粝的粮草和无处不在的危机相伴终老。
直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出现。
赵德海偷偷抬起眼皮,觑了一眼对面那个在观看窗外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却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首辅大人,终究还是没有完全放弃他这条听话的“狗”。
终究是来救他了!
对面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清癯,肤色白皙,穿着一身寻常的七品青色官袍,看似品级不高,气度却沉静如水。
他并未在意赵德海的忐忑,目光投向窗外。
江面逐渐开阔,远处,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轮廓渐渐清晰。
码头桅杆如林,帆影遮天,岸上车马络绎,人声隐约可闻,一派繁忙兴盛景象,与记忆中的江陵大不相同。
男人眼中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过几年光景,这江陵城外,竟起了如此一座雄镇?真是沧海桑田,令人刮目相看。”
他收回目光,转身坐回赵德海对面,姿态从容,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大人,依你此前所言,眼前这望江镇,竟是由一个名叫方言的少年牵头建起来的?”
听到“方言”二字,赵德海捧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茶水顺着茶杯流出,滴在了他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
那个脸上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笑容,手段却狠辣如老怪的少年身影,瞬间浮现在他脑海,让他不自觉的流出汗水渗透后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看着对面那品级虽然不如自己的官服,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
他恭恭敬敬地点头,声音仍然带着一丝颤抖:
“回刘大人话,确……确实如此。下官不敢有半句虚言。此子……此子虽年幼,但手段……非同一般。”
赵德海,堂堂五品府衙同知,在一个七品御史面前如此卑躬屈膝,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去,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但若知晓这刘诚的身份,便不会觉得奇怪。
刘诚,乃京都都察院派出的巡按御史,名分上是“代天子巡狩”。
虽只是七品官,权柄却极重!
巡按御史所至之处,地方大小政务、刑名诉讼、官员考绩,无不可查、可问、可参!
便是布政使、按察使这等湖广三司的一把手,见了他也要乖乖的配合他的调查,谨慎应对。
在这湖广地界,除了巡抚曾培明能凭借身份制衡他以外,几乎无人可掣其肘。
可谓位卑而权重!
除了不能带兵之外,与巡抚相比,巡按的权利也不遑多让。
此人亦与当初的贾文进一样,也是首辅杨成的门生心腹。
只是贾文进只是一个提学御史,名义上只能插手提学相关事务。
而他,却不同!他是巡按御史!所有政务,只要有道理,只要有由头!都可询问!都可插手!
他此次从金陵过来,明为巡查地方,暗中却肩负着首辅的密令。
其一,便是要亲眼看看,这传说中日进斗金、将江陵乃至湖广官商势力紧密捆绑在一起的“望江镇”,究竟是何光景,居然值得清流如此死保!
其二,便是携带调令,将赵德海这个“自己人”从黑水镇那个泥潭里捞出来,调往他省,另作安排。
首辅大人已然察觉,曾培明经此一役,羽翼渐丰,如今借着北方乱民未平的由头,稳坐钓鱼台,隐隐有坐山观虎斗之势。
只要湖广防线不乱,朝廷便不敢轻易动他这巡抚之位。
毕竟,湖广若有闪失,乱民就可南下,直奔金陵!
这江陵又是清流的基本盘,曾培明走了!下一个接任者,难保不会是清流的铁杆。
投鼠忌器之下,竟让曾培明成了暂时动不得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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