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部的清晨,比其他车间更早苏醒。
强子按照老赵的要求,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空旷的车间里只有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轻微“嗡嗡”声,混合着机油和金属冷却后的味道。他找到自己工作台下那个装满报废继电器的纸箱,沉甸甸的,像一箱被遗忘的金属心脏。
他搬出小马扎,准备好工具,开始重复昨天老赵教的拆卸工作。拧螺丝,撬开外壳,辨认里面铜线圈、铁芯、弹簧片,再用小刀小心地刮掉触点上的氧化层,将看起来还能用的零件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格子里。动作依旧生涩,但比起昨天,少了几分慌乱,多了些许专注。指尖反复用力,很快又磨得发红,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种拆解与归类的简单秩序里。
“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赵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强子一个激灵,连忙起身,用挂在旁边的旧毛巾擦了把手,小跑过去。
老赵的工作台上,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泛着微黄的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粗细不一的线条、奇形怪状的符号、蚂蚁般的数字和字母缩写。强子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眼前发花,这简直就像道士画的符箓,或者说,是一张他完全无法解读的“天书”。
“这是B-3产线那个自动送料机的部分电路图和机械传动图。”老赵用指关节敲了敲图纸边缘,“下礼拜要给它做保养检修,你先把它看明白。”
强子瞪大了眼睛,喉咙有些发干。“赵师傅,这…我看不懂。”
“没人天生就懂。”老赵眼皮都没抬,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边角卷起、封面油腻的旧书,最上面一本是《机械制图入门》,下面是《电工基础》、《常见电路符号详解》。“图纸,是工程师的语言,是设备的身份证和病历卡。你想吃维修这碗饭,先得学会‘听’得懂它说什么。”
他枯瘦的手指点在图纸上一个由三角形和波浪线组成的符号上。“这个,认识吗?”
强子茫然地摇头。
“接地符号。”老赵的声音平淡无波,又指向旁边一个圆圈里画着十字的,“这个?”
“……”强子感觉额头开始冒汗。
“继电器线圈。跟你早上拆的那些破烂,原理一样。”老赵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像将军在审视沙盘,“这条粗实线,是主电路。这些细虚线,是控制信号。这里的数字,表示线径、电阻值或是扭矩…它们不是乱画的,每一条线,每一个点,都在告诉你,电流怎么走,机器怎么动,哪里可能出毛病。”
强子努力地听着,试图将那些抽象的符号与脑海中见过的机器部件对应起来,但信息过于庞杂,他的思维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流水线上的熟练,在这里毫无用处。他面对的,是一个建立在严密逻辑和专业知识之上的全新世界,而他,像个误入宝山却目不识丁的文盲。
“今天你的活儿,就是把这张图,对照这几本书,把我标出来的这几个回路和部件搞明白。”老赵用红笔在图纸上圈了几个区域,“下班前,告诉我这几个符号是什么意思,这条电路是干什么的。”
任务布置下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强子抱着那几本厚重的“天书”和那张巨大的图纸,回到自己的角落。他先把图纸小心地在工作台空处铺平,用四个旧的继电器压住四角,然后翻开《常见电路符号详解》,像一个最笨拙的小学生,一个一个符号地比对,查找,用铅笔在废纸边上歪歪扭扭地抄写、注释。
“常开触点…常闭触点…延时断开…”
“交流电机…三相…保险丝…”
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沙沙摩擦声中流逝。车间里渐渐热闹起来,其他技术员也到了,机器调试的声音、交谈声、工具碰撞声此起彼伏。但强子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纠缠的线条和晦涩的符号。
理解的过程异常艰难。很多概念超出了他浅薄的认知范围,看懂了符号,却不明白背后的原理。比如一个简单的自锁电路,他盯着图纸上接触器和按钮的连接方式,想了半天也无法在脑中构建出电流接通、线圈吸合、触点闭合并保持的整个过程。他感到太阳穴一阵阵发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中午吃饭的铃声响起,他浑然未觉。直到胖子咋咋呼呼地找过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强子!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看啥呢这么入神?”胖子凑过头,看了一眼图纸,立刻龇牙咧嘴地缩回去,“嚯!这啥玩意儿?鬼画符似的,看得我眼晕。”
强子苦笑着合上书。“维修部的图纸,看不懂。”
“我就说嘛,那地方不是一般人待的。”胖子拽他,“走走走,吃饭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这些‘天书’较劲。”
被胖子半拖半拽地拉到食堂,强子吃得食不知味,脑子里还在盘旋着那些符号和线路。胖子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产线上的八卦,哪个组长又骂人了,谁和谁偷偷搞对象了,强子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早已飞回了那张图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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