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的痛 第1章 布衫里的春天

藏在布衫里的春天

小俊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在十三岁那个闷热的夏天。

那天午后的阳光把操场晒得冒白烟，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让跑八百米。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随着人群往前冲时，风像只手似的钻进衣领，猛地把褂子贴在了背上。胸前那两块悄悄鼓起来的肉，突然被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像揣了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温热又扎眼。

“哎，小俊你咋了？”身后的同学撞了他一下，他吓得魂都飞了，猛地弓起背捂住胸口，膝盖一软就蹲在了地上。沙粒钻进裤腿，烫得他皮肤发疼，可他顾不上这些，只死死按着那处不该有的弧度，嗓子发紧地挤出一句：“肚子疼……跑不动了。”

体育老师骂了句“娇气”，让同学扶他去树荫下歇着。他坐在操场边的石墩上，看着别人跑过弯道时扬起的尘土，后背的汗把褂子浸得透湿，心里却像揣了块冰。从那天起，他的衣柜里就只剩下最宽大的衣裳——爹穿旧的劳动布褂子，娘改了又改的灰布衫，哪怕三伏天热得头晕，也绝不肯换上半分贴身的衣物。

放学路上他总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前半尺的地方。石板路上的裂缝、墙角的狗尾巴草、偶尔窜过的老鼠，都比迎面走来的同学更让他安心。有回同桌李梅递给他一颗水果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他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糖掉在地上滚进了水沟。李梅愣了愣，问：“你咋跟个姑娘似的害羞？”他没说话，抓起书包就往前跑，褂子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菊，惊飞了两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

娘是最先看出端倪的。秋收后晒粮食，她让小俊脱了褂子帮忙扛麻袋，他却攥着领口往后躲，说啥也不肯。娘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没追问，只是转身往灶房走时，脚步慢了半拍。夜里小俊起夜，听见爹娘在东屋说话，爹的声音闷闷的：“要不……带他去县城看看？”娘叹了口气：“看啥？万一被人知道了，孩子以后咋抬头？”

他悄没声地退回西屋，摸黑坐在床沿，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前。那两块肉像是活的，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提醒着他这个藏不住的秘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他盯着那些影子看了很久，直到鸡叫头遍才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全是同学指着他笑的脸。

十五岁那年冬天，学校组织体检。量身高体重时，医生让他把外套脱了，他攥着棉袄扣子直哆嗦，脸憋得通红。医生不耐烦了，伸手要掀他的衣服，他突然像疯了似的推开人，抓起棉袄就往屋外冲。雪花落在他滚烫的脸上，融化成水，混着眼泪往下淌。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见在村口等他的娘。

娘没骂他，只是解下自己的围巾，一圈圈绕在他脖子上，把半张脸都埋进毛茸茸的毛线里。“走，回家吃饺子。”娘的声音很轻，像落在他手背上的雪花。

回家的路上，娘牵着他的手，脚步踩在雪地里咯吱响。快到家门口时，娘忽然说：“你爷年轻时种过桃树，有棵树春天既开红花也开白花，村里人都笑它怪，可它结的果子，甜着呢。”小俊没说话，只是把娘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那天的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娘往他碗里夹了满满一勺。热气腾腾的白雾里，他低头扒着饭，忽然发现娘的眼睛红了，却没掉一滴泪。他悄悄摸了摸胸前，隔着厚厚的棉袄，那两块温热的“馒头”似乎没那么扎人了。

后来他还是总穿宽大的褂子，只是不再低头走路。有回李梅又遇见他，指着他胳膊上挎着的菜篮子笑：“你这篮子编得比姑娘家还巧！”他停下脚步，挠了挠头，第一次没躲开对方的目光：“俺娘教的，说过日子就得手巧点。”阳光落在他脸上，把布衫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藏了整个春天的秘密，终于敢在风里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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