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的痛 第2章 满月殇

《满月殇》

赵伟过了十岁生日那天，老赵把院里的老槐树锯了。锯子拉得吱呀响，他喘着粗气说：“这树挡着我儿的运道。”媳妇站在门口瞅，看见树桩上一圈圈年轮，像记着这家里数不清的委屈——大妞出嫁时陪的两床被面，三妞被抱走时攥皱的襁褓，还有二妞偷偷藏在树洞里的花绳。

转过年二妞就十七了，辫子梳得油亮，跟着村里的姑娘们去浙江打工。临走前她往包袱里塞了个煮鸡蛋，老赵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到了那边老实干活，别学那些不正经的。”二妞没应声，偷偷看了眼娘，娘正抹泪呢。

半年后，娘家收到二妞托人捎的信，字歪歪扭扭的：“娘，我处了对象，他人挺好，家就在离咱村十多里的王家庄。”老赵把信纸揉成团扔灶里，火苗“腾”地窜起来：“我就知道这丫头留不住！”媳妇夜里睡不着，摸出二妞临走时绣的荷包，针脚密得像网，网着说不清的牵挂。

又过了大半年，二妞的信更短了：“娘，我有娃了，想回家。”老赵气得摔了饭碗：“没嫁人就生娃，丢尽老赵家的脸！”媳妇跪着求：“她毕竟是咱闺女，让她回来吧。”老赵瞪着眼骂：“要回就让她自己回，别带那野种！”

可二妞还是抱着孩子回来了，出了满月就回的。孩子裹在花布里，小脸粉嘟嘟的，见人就笑。老赵本想发作，瞅见街坊们跟着来看热闹，脸憋得通红，哼了句：“先住着。”

媳妇偷偷给孩子做了双小鞋，二妞抱着孩子给她磕头：“娘，我知道错了。”话音刚落，老赵从外头进来，把小鞋扔地上：“错了就该受罚。”他转身出去，没一会儿领来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这户人家没闺女，给她当亲闺女疼。”

二妞抱着孩子往后缩：“爹，别……”赵伟从里屋跑出来，拉着老赵的胳膊：“爹，别送！俺姐舍不得，你看小外甥女多乖。”老赵甩开他的手：“你懂个屁！这丫头片子留着就是祸害！”他嗓门提得老高，震得窗纸嗡嗡响。二妞看着弟弟被推到一边，终究没敢再吱声，眼睁睁看着妇人抱走孩子，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小猫爪子挠她的心。

没出三天，王家庄的小伙子带着人找上门来。老赵和媳妇正好下地去了，家里只有二妞。小伙子红着眼踹门：“把我闺女还给我！”他带来的人掀了桌子，摔了暖壶，屋里的锅碗瓢盆碎了一地。二妞缩在墙角，看着墙上挂的全家福——大妞笑得腼腆，赵伟被老赵抱在怀里，她自己站在最边上，像块多余的补丁。

“你爹把孩子送人，你也不是好东西！”小伙子指着她骂，“这闺女我不要了，你也别想好过！”

人走了，屋里一片狼藉。二妞慢慢站起来，脚踩在碎瓷片上，没觉得疼。她想起小时候偷喝了老赵的酒，被他追着打了半条街；想起打工时省吃俭用给弟弟买的铅笔盒；想起孩子刚生下来时，她抱着小家伙数手指头，心里甜得像揣了蜜。

院墙外传来邻居的议论：“老赵家也太狠了，亲外孙说送就送。”“二妞也是可怜，爹不疼，对象也不要她了……”

她走到灶台边，看见墙角放着瓶敌敌畏，是打农药剩下的。标签被潮气浸得发皱，她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味涌出来。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像孩子的哭声。她仰起脖子灌下去，药水流过喉咙，像火烧一样。

等老赵和媳妇扛着锄头回来，二妞已经倒在地上了。手里还攥着那只没做完的小鞋，鞋底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

老赵先是愣，接着跳起来骂：“你个丧门星！死都要给我惹事！”他喊人来抬，又找村干部，吵着要去做尸检，“我闺女不能白死，肯定是那小子逼死的！”

尸检结果出来，就是农药中毒。小伙子那边说：“是她自己喝的，跟我们没关系。”村里人也议论：“要不是老赵把孩子送人，哪会出这事？”老赵梗着脖子骂：“我是为她好！未婚先孕，留着孩子才丢人！”

出殡那天没放鞭炮，怕惊着赵伟。大妞从婆家赶来，跪在坟前哭：“二妹，是姐没护着你。”媳妇哭得直抽气，老赵站在一边，背着手，脸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夜里，媳妇听见老赵在炕那头翻来覆去。过了好久，他闷闷地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让她去打工了。”

媳妇没接话，摸黑坐起来，看着窗纸上赵伟贴的红剪纸。那剪纸是个胖小子，举着个“福”字，笑得喜气洋洋。只是不知怎的，在月光下看着，倒像是在哭。

第二天，老赵把二妞的包袱收起来，扔进灶膛烧了。火苗舔着布角，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块奶糖，是给孩子留的，还没来得及吃。烟从烟囱里冒出去，散在天上，像谁没哭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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