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女的痛 第3章 迟来的潮水

迟来的潮水

苍白的灯光将厂楼道的铁栏杆染成青灰色，小敏攥着搪瓷缸的手指节泛白。裤腰里突然传来的湿热感让她脚步踉跄，搪瓷缸“当啷”坠地，在寂静的夜里砸出一声闷响。她躲进厕所隔间，解开裤带的手突然僵住——蓝布裤裆上洇开的那片红，像朵被夜露浸开的野菊，在苍白的灯光下惊心动魄。

这一幕若是发生在现在，不过是少女成长路上再寻常不过的节点。可在那些蒙昧的岁月里，小敏却要用二十年光阴，才能挣脱愚昧织就的罗网。

13岁那年，当同桌阿兰捂着肚子请病假，女生们窃窃私语“初潮”时，小敏掌心的冷汗从未干过。她的裤腰始终勒得死紧，像一道密不透风的闸门，守着身体里一口无声的枯井。母亲给她洗澡时，指尖在平坦小腹上停顿的两秒，成了母女俩心照不宣的恐惧。“瘦丫头片子，晚来两年正常。”母亲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可深夜对着观音像颤抖的嘴唇，暴露了心底最深的担忧。

流言比秋风更早漫进村子，石女、不会下蛋的母鸡、被阎王爷抽了经血的灾星……这些带着恶意的揣测，像老槐树的根须在墙根屋角疯长。20岁进工厂那年，同屋大姐们分享红糖姜茶秘方时，小敏只能攥着热水袋，在被窝里偷偷数自己迟来的年轮。那些年，无知的偏见成了伤人的利刃，将一个女孩的青春切割得千疮百孔。

阿芳推开门时，小敏正对着裤裆上的红发呆。那抹红色灼得她眼眶发烫，十年间无数次在梦里洇开的画面，此刻真真切切地铺在眼前。“头一回？”阿芳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小敏咬着下唇“嗯”了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辩解——“俺娘说瘦人晚来”“村里大夫说正常”——突然全变成了碎玻璃，扎得喉咙生疼。

小敏攥着被染红的衣角，连夜从厂里赶回家。推开家门时，苍白的灯光顺着她的发梢淌进堂屋，母亲正在灶台前揉面，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娘……”她的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柴草，“我来了……和她们一样。”母亲手里的擀面杖“咚”地砸在案板上，面粉腾起的白雾里，小敏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在灯光里颤动。粗糙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带着面团的温热往自己脸上贴，“都怪娘……瞎琢磨……”母亲碎成絮的声音里，藏着十年如一日的愧疚。

即便母亲逢人就说“俺闺女是正常的”，可根深蒂固的愚昧让流言难以消散。媒人躲着她家走，背后的闲言碎语像蛛网，牢牢困住了小敏的姻缘。“都这么些年才来，谁知道真的假的”“这岁数早成老姑娘了”，这些话语像无形的枷锁，让一个本该自由绽放的生命，在偏见中艰难生长。

一晃眼，小敏就到了30岁，才等来邻村陈默的提亲。洞房里，小敏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槐树叶，“我、我是正常的……”却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按住肩膀。陈默掌心的薄茧擦过她锁骨，像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知道。”他的声音像晒暖的棉絮，“俺瞅见过你给王婶家闺女扎头绳，手那么巧，咋会不正常。”

眼泪突然决堤。那些被流言腌渍的岁月，那些在裤腰里收紧又放松的日夜，此刻都在这声“知道”里化成了春水。第二天一早，陈默梗着脖子对婶子们喊：“俺媳妇正常！”声音撞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小敏躲在门后，看着窗台上昨夜被泪水洇湿的喜帕，突然觉得灯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两个闺女相继出世时，村子里的碎嘴婆娘又开始嘀咕“陈家断后”。直到后来生下小儿子，小敏抱着襁褓站在院门口，看着陈默挑着水担哼着小调进门，桶里的水花在灯光下晃碎了满院光影。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工厂厕所，那朵迟开的“花”如何在苍白的灯光下绽放，原来有些潮汐，终究会穿过漫长的冬夜，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漫过干涸的河床。

如今，小敏坐在门槛上缝书包，最小的儿子趴在她膝头数针脚。屋内的灯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春风掀起门帘，檐下的铜铃轻轻摇晃。她摸了摸腰间宽松的布带，忽然笑出了声——那些被愚昧伤害的岁月，终究被爱与时间治愈。可回想起往事，她仍会叹息：若不是无知作祟，一个女孩又何需经历这般漫长的煎熬？愿往后的日子，再无偏见遮蔽双眼，再无愚昧成为伤人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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