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唢呐 第8章 传承与离去

陈亮这场大病，拖拖拉拉近半个月才见好转。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原本那股年轻人的锐气被磨掉了不少，眼神里多了几分沉寂和惊悸。

他能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虚弱的身体，去看老瞎子。

老瞎子的土坯房里，药味混合着霉味，更加浓重了。老瞎子躺在炕上，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师傅……”陈亮跪在炕前，声音沙哑。

老瞎子似乎感应到他来了，艰难地侧过头，用空洞的眼睛“望”着他：“尝到滋味了？”

陈亮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师傅，我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

老瞎子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缓过气来，才缓缓道：“现在知道怕，还不算晚……你这孩子，心思重，情执深，是吹这‘通灵唢呐’的料，也是易入魔的根苗……我时日无多了，有些东西，再不说，就真要带进棺材里了。”

老瞎子让陈亮扶他坐起来，靠在墙上，气息微弱却异常郑重地说：“亮子，你过来，靠近点。”

陈亮依言靠近。

老瞎子伸出枯瘦如柴、冰凉的手，颤抖着按在了陈亮的头顶天灵盖上。陈亮只觉得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暖流，从师傅的手心传来，缓缓注入他的体内。这股暖流所过之处，他大病初愈后那种虚脱冰冷的感觉竟减轻了不少，连带着脑海中那些残留的混乱低语也安静了许多。

“这是我……最后一点本命元气……帮你固本培元，驱散一些阴秽……能帮你撑一阵子……”老瞎子的声音越来越弱，“记住……唢呐是器，心才是根……守住你的心……别让‘魇’占了去……那本《玄音谱》……后面几页……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看……绝不可吹……”

老瞎子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最后一点气息也消散了。他就那么静静地靠着墙，仿佛睡着了一般。

“师傅！师傅！”陈亮扑到炕前，失声痛哭。他知道，师傅这是用最后的力量，为他这个不肖徒弟，强行续了一段路。

处理完老瞎子的后事，陈亮在他的破木箱里，找到了师傅留下的几件旧衣服，还有那本被翻得更破旧的《玄音谱》。他小心翼翼地收起谱子，感觉它比以往更加沉重。

师傅的离去，和这场大病，像两盆冷水，彻底浇醒了陈亮。他明白了这条路的光鲜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凶险。力量固然诱人，但生命和本心更为珍贵。

他不再主动去找柳七爷，柳七爷来找他，他也多以身体未愈推脱了。他重新拿起唢呐，但不再轻易尝试那些通灵的曲调，而是回归基础，练习那些最朴素的、用于红白喜事的传统曲子。他试图在其中融入自己对生命、对情感的理解，吹出的调子，虽然少了那份诡异的穿透力，却多了几分扎实的韵味和真挚的情感。

他开始经常跑到老瞎子的坟前，一坐就是半天，有时默默不语，有时吹上一曲师傅生前最爱听的《山坡羊》。唢呐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得很远，像是在与另一个世界的师傅对话。

村里关于他的议论渐渐少了，毕竟，一个不再展示“神通”的唢呐手，很快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只是，偶尔有人提起，会觉得陈亮这孩子，经过这一场事后，眼神变得不太一样了，沉静得像村口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

陈亮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那杆大唢呐里藏着的秘密，师傅临终的传承，以及心底那头被暂时压制住的“魇”，都注定他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简单的生活里去了。

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但他至少学会了，要更谨慎地迈出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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