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唢呐 第13章 裂痕

林雪的那声惊呼，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夜晚的宁静，也刺破了陈亮好不容易在学院筑起的、脆弱的保护壳。

他猛地转过身，唢呐还握在手里，铜管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看着林雪，对方脸上那种混合着震惊和恐惧的表情，像一把锤子砸在他的心上。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我没吹什么……”陈亮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干涩而慌乱，“就是……随便吹吹……”

林雪没有立刻说话，她慢慢走近几步，月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此刻充满了困惑和审视。她仔细地看着陈亮，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唢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从乡下来的、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陈亮，”林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你骗不了我。我学音乐这么多年，对声音很敏感。刚才……刚才不仅仅是声音的问题。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温度都降低了几度，而且……而且好像有很多双眼睛在暗处看着我们。”她环顾了一下黑黢黢的树林，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那种感觉……很不对劲。跟你平时记录的那些民间曲子完全不一样。”

陈亮哑口无言。他能怎么解释？难道告诉她，自己学的唢呐能通灵，刚才不小心引动了树林里沉睡的“东西”？告诉她关于老瞎子、关于《玄音谱》、关于柳七爷和那些安魂驱邪的诡异经历？这些离奇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时常觉得像一场噩梦，说出来，林雪会信吗？会不会把她彻底吓跑？或者，更糟，她会把自己当成一个怪物？

看着他沉默而挣扎的表情，林雪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但恐惧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担忧。“陈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或者，你学的这种唢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她犹豫了一下，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特别的传承？”

特别的传承？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划过陈亮的脑海。是啊，这或许是一个能部分解释，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的说法。他深吸一口气，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师傅……他确实教过我一些不一样的吹法。他说……说唢呐老时候不光是红白喜事用，也能……能安神静心。可能……可能我刚才吹的时候，不小心用了那种方法，所以……所以让你感觉不太一样。”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陈亮说得磕磕绊绊，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看林雪的眼睛，生怕她能从自己的眼神里看出更多秘密。

林雪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她想起第一次听陈亮吹《龙王调》时的感觉，那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确实与学院派的音乐截然不同。也许，民间真的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近乎巫傩的古老技艺传承？这个想法让她既感到好奇，又有一丝本能的不安。

“安神静心？”林雪微微蹙眉，“可我刚才感觉到的，更像是……一种召唤，或者说，一种扰动。”她看着陈亮紧张的样子，语气缓和了下来，“陈亮，我不知道你具体学的是什么，但刚才那种感觉，很不寻常。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有些东西，可能……可能不是那么好驾驭的。”

她的话说得很含蓄，但其中的关切和警告意味，陈亮听得明白。他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因为隐瞒而产生的愧疚，也有因为林雪没有当场揭穿或斥责他而产生的感激，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仿佛站在一道深渊的边缘，一边是林雪代表的“正常”世界，温暖而光明，却让他感到隔阂和自卑；另一边是“魇”所诱惑的幽冥之路，危险而诡异，却能给他带来强大的力量和扭曲的满足感。

“我……我知道了。谢谢。”陈亮低声道，声音沙哑。

林雪看着他这副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很晚了，先回去吧。今天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或者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毕竟……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这两个字，像一股暖流，注入陈亮冰凉的心里。他抬起头，看着林雪真诚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宿舍区。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回到那间狭小的平房，陈亮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手中的唢呐像一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林雪的话在他耳边回荡——“小心一点”、“不是那么好驾驭的”。他何尝不知道危险？师傅的惨状、自己大病一场的经历，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可是，一想到白天研讨会上那些专家居高临下的评价，想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难以真正融入那个“高雅”的世界，他心底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和因为长期压抑而产生的戾气，就又冒了出来。

“嘻嘻……怕了吗？”“魇”的低语如同鬼魅般适时响起，“那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她只会用她那套规矩来束缚你……看看你今天的遭遇，还不够明白吗？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接纳你……只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你站在高处，让所有人闭嘴！”

陈亮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插进头发里。两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激烈地交战。一个声音是师傅临终的告诫和林雪的担忧，提醒他坚守本心，走一条踏实但可能漫长的路；另一个声音是“魇”的诱惑和他内心深处的阴影，怂恿他拥抱那危险而强大的捷径。

这一夜，陈亮彻夜未眠。裂痕已经出现，不仅在他和林雪之间，更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他站在十字路口，这一次，似乎必须做出一个明确的抉择了。而他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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