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茶事案 第22章 沧海月明寻泪踪

腊月的朔风，凄厉如刀，卷着漫天雪沫，一阵紧似一阵地敲打在闲人茶楼的窗棂之上，发出“噗噗”的轻响，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叩问。

楼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赵令渊凝重的侧脸。

他正屏息凝视着摊在案上的《茶经》真迹，那空白的绢帛页面上，一行墨迹如血的新字在烛光下仿佛在微微流动：“茶祖化碧处，泪凝沧海月”。

身旁，沐柔腕间那道为滋养青铜树而划开的伤口仍在渗血，鲜红的血珠一滴滴落在冰冷的青砖缝中，缓缓晕开，绽出一朵朵凄艳而绝望的小花。

地穴方向，隐约传来持续不断的、单调而诡异的吟唱声，那些被茶魔控制的百姓，依旧如提线木偶般，不知疲倦、不分昼夜地环绕着枯黄的青铜树起舞，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必须尽快破解这‘茶祖泪’之谜，否则万事皆休。”赵令渊声音沙哑，取来那卷侥幸存世的葛洪《抱朴子》残篇，就着昏黄的灯火，与《茶经》真迹上的字句细细对照。“‘化碧’之典，应出自苌弘化碧，喻忠贞蒙冤而死。然这‘沧海月’，绝非虚指，必是实有其地！”

他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记忆碎片。

忽然，茶壶岛火山口那夜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出来——那轮硕大无比的明月高悬海天之间，葛洪丹炉的辉光与清冷月华交相辉映，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月华……沧海……难道线索竟在茶壶岛？”

正当他沉思之际，“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兰澈带着一身未化的雪片疾步闯入，解下的墨色斗篷上冰晶闪烁。

“苏砚青有消息了！”她语速极快，从怀中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沾着明显油污和茶渍的牢饭包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案上。只见发黄的纸面上，用早已冰凉的粥汤，画着几个歪歪扭扭、极其古怪的符号。

沐柔凑近细看，辨认片刻后，骤然发出一声低呼：“这是……这是我守树人一族世代相传的紧急求救暗号！他说……御史台大牢最底层水下，有一条隐秘水道，通往……通往……”

话音未落，窗外猛地掠过一道快如鬼魅的黑影！

紧接着，“夺”的一声脆响，一枚闪烁着幽蓝光泽、形似鱼鳞的飞镖已精准地钉在梨木茶案之上，镖尾系着一串用细密珊瑚珠串成的奇特饰物。

沐柔一见此物，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是珊瑚宫最高等级的急召令！非灭族之祸不用！宫中……宫中定是出了惊天变故！”

她急急取过茶盏，将那珊瑚珠串浸入尚温的茶汤之中。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珊瑚珠遇水竟微微发光，并在水面上投射出数个由光线组成的、扭动不休的鲛人文字：“公主危，速救！”

三方危机，如同三把淬毒的利刃，同时逼至眼前！

赵令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即立断，分派任务：“兰澈，你即刻带领茶帮中身手最好的兄弟，设法潜入御史台大牢，探查那条水下密道，务必小心！”

“沐柔，你速去联系潜伏在汴京城中的鲛人暗桩，查明珊瑚宫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携《茶经》真迹即刻入宫求见陛下——如今唯有动用皇家秘藏的上古典籍，或有一线希望能破解这‘沧海月’之谜！”

雪夜入宫的路，格外的漫长而冰冷。

皇城司的守卫比平日多了足足一倍，甲胄森然，刀剑出鞘，气氛肃杀。

带队巡逻的校尉，正是那个年轻御史的心腹下属。

赵令渊亮出茶监司的金印，对方却只是报以一声冰冷的嗤笑：“奉上谕，闲人茶楼涉嫌妖术惑众，一应人等，严禁面圣！赵博士，请回吧！”

正当僵持不下之际，一顶青呢官轿在雪中稳稳停落。

张怀民身着紫袍，自轿中缓步而出，面色沉静：“巧了，老夫正欲寻赵博士切磋一番新得的茶道见解。”

他目光扫过那校尉，不待对方回应，已亮出一面刻有枢密院印信的赤铜手令，不由分说，便强行带着赵令渊穿过重重宫门。

轿中狭小的空间里，张怀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陛下昨夜突发梦魇，惊悸而起，言道见一轮明月坠入沧海，醒来后，宫中所有井水……尽数变为赤红！”

文德殿偏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仍驱不散一股莫名的阴寒之气。

徽宗皇帝赵佶果然精神萎靡，身着常服，独自对着一幅刚刚起笔、墨迹未干的《月海图》出神，眼神空洞。

“赵卿……”他听见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喃喃自语，声音飘忽，“朕梦见……万丈海底，有一株参天巨树正在枯朽，树上……树上结满了血红泪珠，纷纷坠落入无底深潭……”

赵令渊闻言，心中剧震——这分明就是地穴中那株正被黑斑侵蚀的青铜树景象！陛下竟能梦见此景，莫非是真龙之气与地脉有所感应？

他强压心惊，趁机上前，郑重呈上《茶经》真迹。

说来也奇，那古朴的帛书一遇殿中氤氲的顶级龙涎香气，绢丝之上竟再次缓缓浮现出新的图文：那是一轮清冷的满月，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月光之下，隐约可见一座宏伟珊瑚宫殿的轮廓。

而在那月影正中心，竟巧妙地隐藏着一个泪滴状的微小标记！

徽宗皇帝蓦然起身，死死盯着那泪滴标记，呼吸变得急促：“这地方……这地方朕见过！在……在《山海异兽图》的鲛人篇中！”

皇家书库最深处，尘封的架阁之上，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套浩繁卷帙、以彩绘绢本制成的《山海异兽图》。

展开“鲛人”篇，图文并茂，记载详实：“南海极渊有城曰珊瑚，城中有奇井，名‘月影’，每逢一甲子之冬至夜，月华最盛之时，井水吸聚太阴精华，可凝泪珠，晶莹剔透，能解世间百毒，净一切污秽。”

旁侧还有一行极细的朱砂小字批注：“葛仙翁（洪）曾于东晋咸和年间，取泪珠合药，丹成而有异光。”

“甲子年冬至……”赵令渊心中一凛，立刻掐指推算，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就是三日之后！”

恰在此时，兰澈去而复返，带回惊人消息：御史台大牢下的那条密道，七拐八绕，出口竟不在城内，而是直通城外西北角的金明池底！

更令人不安的是，近日金明池水莫名干涸见底，露出池底铺就的巨大青石板，板上刻满了日月星辰的图案，俨然一幅星图。且池底中央有明显新近人工开凿祭祀的痕迹！

众人马不停蹄，急赴金明池。

但见往日烟波浩渺的金明池，此刻竟真的池底朝天，干涸龟裂。

巨大的星图石刻覆盖了整个池底，工艺古朴神秘。中央凹陷处，残留着几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如同劣质茶膏般的黝黑异物，散发着恶臭。

沐柔取下发间银钗，小心翼翼探入那异物之中，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钗头瞬间变得乌黑！“是经过反复提炼浓缩的茶蛊毒素！浓度极高！有人……有人要在此地行大规模的血祭诅咒！”

赵令渊俯身，细细察验那幅星图，发现代表月球位置的那块石刻上，巧妙地镶嵌着一块拳头大小、打磨得极为光滑的水晶石。他心中一动，取出真茶镜，尝试着将天上疏冷的月光反射聚焦于那水晶之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月光透过水晶，竟在下方石板上投射出一圈圈极为精密、正在缓缓移动的刻度光影！“这是一个利用月光与潮汐原理驱动的计时装置！”他猛然抬头，眼中闪过彻悟的光芒，“我明白了！这金明池根本就是一个人工仿造、规模浩大的‘月影井’！有人企图在此李代桃僵，窃取真正的‘茶祖泪’精魄！”

突然之间，四周喊杀声大作，火把瞬间将干涸的池底照得亮如白昼！

那名年轻的御史去而复返，率领大队皇城司人马，将金明池团围住，刀剑出鞘，弓弩上弦，杀气腾腾！

“奉旨缉拿妖人赵令渊一干党羽！”他厉声喝道，手中高高举起一枚翠绿色的玉佩——那分明是苏砚青从不离身的贴身之物！

“案犯苏砚青已招供画押，尔等欲借此邪阵，以妖术污染京师龙脉，其心可诛！拿下！”

千钧一发之际，沐柔毫不犹豫地将一枚惨白的鲛人骨笛凑至唇边，吹出一阵尖锐刺耳、非人般的音调。

笛声响起，池底那巨大的星图石刻猛地发出“咔啦啦”的巨响，数块石板骤然向下塌陷裂开，汹涌的水流裹挟着大批精锐的鲛人战士从裂口中蜂拥而出！为首一位手持珊瑚权杖、须发皆白的老鲛人，怒不可遏地指向那年轻御史，用生硬的官话厉声斥责：“澜澈！你这珊瑚宫的叛徒！竟敢背叛公主，投靠黑茶宗，罪该万死！”

一场混战瞬间在干涸的池底爆发！

刀光剑影，水箭横飞，呼喝声与兵刃碰撞声响彻夜空。

赵令渊趁乱猛地突入星图中心，发现那水晶石下方竟隐藏着一套极其精密、以某种特制茶汤为能量驱动来源的水钟机构，指针正一分不差地指向冬至日的子时正刻！

而在机关最核心的枢纽处，紧紧地卡着半片古老的龟甲，上面以古老的篆文刻着葛洪的警示：“泪凝月影时，魔心亦觉醒。福兮祸所伏，慎之再慎之！”

澜澈见精心策划的阴谋彻底败露，发出一阵疯狂而绝望的尖笑，猛地掷出数枚浓烟弹：“迟了！现在察觉已经太迟了！‘茶灭计划’已然启动！天下终将为我主所有！”浓烟滚滚，刺鼻呛人，待烟雾被寒风吹散，澜澈与其几个心腹早已借机遁走，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用阴沉木打造、刻满符咒的暗盒。

赵令渊撬开木盒，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鲛绡绢书，上面记载着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真相：黑茶宗竟打算在月影井开启、茶祖泪精魄显现的刹那，将浓缩的茶蛊毒素混入其中，然后通过青铜树与地脉的联系，将这股至邪之力散播至天下所有水系！届时，饮茶之人，皆成魔傀！

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绢书末尾附着一张极其详尽的汴京地下水脉脉络图，而闲人茶楼下的地穴，正是整个水脉网络中最大、最关键的节点！图上有一处朱笔标注，触目惊心：“冬至子时，以青铜树为引，可逆转茶脉流向，万流归宗。”

众人心急如焚地赶回闲人茶楼时，夜色已深如墨染。

青铜树周围，聚集的梦游者数量比之前多了数倍，他们个个面带一种扭曲而狂热的诡异笑容，动作整齐划一地跳着某种古老的祭祀舞蹈，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青铜树身的黑斑已几乎蔓延至所有枝梢，甚至开始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胶状漆黑黏液。

沐柔不顾危险，以守树人秘法将手掌贴合于剧烈震动的树干之上，细细感知片刻后，她猛地缩回手，泪流满面，声音破碎不堪：“树心……树心已经被彻底蛀空了……里面……里面藏着‘茶魔卵’！这是上古茶蛊的母体，一旦孵化，天下茶脉将彻底魔化，再无挽回之机！”

距离冬至子时，仅剩最后两个时辰！

风雪愈发狂猛，仿佛要将整个汴京吞噬。

赵令渊凝视着《茶经》真迹上最后显现的那句箴言：“真茶之道，不在除魔，而在化魔为灵，返璞归真。”又回想起葛洪在龟甲与笔记中的警示，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唯一可行的主意，在他心中骤然清晰起来。

“不必远赴南海了！”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茶祖泪，从来不在那虚无缥缈的沧海之底，而就在这汴京城中，在每一个挚爱茶道的众生心中！”

根据葛洪笔记零星记载，至诚至纯的茶心，汇聚众生愿力，便可凝泪成珠，净化万邪。

他要在这青铜树下，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真正的天下茶会，集结万千饮茶之人的纯净愿力，化那茶魔卵为灵珠！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凛冽的寒风迅速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浓郁的、清心净魄的茶香，竟似乎能穿透茶魔的控制，唤醒人心深处对美好事物的眷恋。

百姓们纷纷从梦游般的状态中微微清醒，他们自发地捧起家中最好的茶具，装上最珍爱的茶叶，沉默地、坚定地、从四面八方走向闲人茶楼，走向那株散发着不祥气息却又承载着唯一希望的青铜树。

无数盏茶杯中，清亮的茶汤倒映着天上那轮逐渐趋近圆满的明月，也倒映着每一张虔诚而期待的脸庞。

子时正刻将至，青铜树仿佛感受到了巨大的能量汇聚，通体发出刺目欲盲的剧烈光芒，将整个院落照得亮如白昼。

赵令渊立于树下，神情庄严肃穆，将众人奉献而来的、承载着万千愿力的茶叶，尽数投入一口临时架起的巨釜之中。釜中茶汤沸腾翻滚，异香冲天而起！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无数柔和纯净的乳白色光点，从场中每一个人的茶盏中盈盈升起，如同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汇成一道温暖的光之河流，浩浩荡荡地涌向光芒中心的青铜树！

树心深处那剧烈搏动、即将破壳而出的魔卵，在这浩瀚磅礴的纯净愿力冲刷下，发出一阵尖锐的哀鸣，剧烈的震动逐渐平息，漆黑的卵壳迅速褪色、透明，最终化作一枚拳头大小、纯净无瑕、内部仿佛有月华流转的透明晶体！

沐柔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枚晶体。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晶体骤然绽放出无比温柔、无比圣洁、如同月华普照般的清辉，瞬间驱散了院中所有的阴霾与寒冷！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茶祖泪……”沐柔喃喃自语，泪水再次滑落，却是喜悦与感动的泪水，“它不是一颗冰冷的水珠……它是众生心中……对茶道至真至纯的挚爱愿力所凝啊……”

晨光熹微，雪后初霁。有早起的市民惊异地发现，家中井水已恢复清澈，甘甜如昔。

然而，赵令渊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他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忧心忡忡——澜澈逃脱前留下的那句疯狂而恶毒的诅咒，犹在耳边回荡，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

“真正的月影井……根本不在南海……就在你们脚下这片土地的最深处！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