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茶事案 第182章 茶镜照心辨伪真

墨不易的到来，并未如常人想象那般，前呼后拥，声势煊赫。

第三日，辰时刚过，冬日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苏宅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外，便出现了一道孤峭的身影。他依旧身着司天监那标志性的玄色云纹官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墨不易。他仅带了两名随从，皆是气息沉凝、目光内敛的高手，安静地立于其身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没有通传，没有叫门。当墨不易的脚步踏上苏宅门前第一级石阶时，那两扇沉重的大门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开，无声地迎接这位意料之中的“恶客”。

门内，并非杀气腾腾的阵仗。庭院深深，草木寂寂，唯有那愈发清晰的、沁人心脾的复合茶香，如同主人无声的问候，萦绕在鼻尖，流淌在空气里。

墨不易脚步微微一顿，那双锐利的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精光乍现。他感受到了不同。这座宅院，与他记忆中、与情报里描述的苏宅，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清新得过分，光线柔和得异常，甚至连脚下青石板传来的触感，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与……“秩序”感。

他体内的灵力，在踏入大门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流转的速度，一种莫名的平和感试图侵蚀他的意志，将他连日来的焦躁、愤怒与势在必得的杀意悄然化去。

“哼，雕虫小技。”墨不易心中冷笑，到底是积年的金丹巅峰修士，心志坚定远超常人。他默运司天监秘传的“镇魂诀”，一股阴冷霸道的气息自丹田升起，强行驱散了那股外来意蕴的干扰，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充满压迫感。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亦是身形微震，显然也运功抵抗住了这无形的侵袭。

然而，他们能抵抗住心神的侵蚀，却无法屏蔽这无处不在的茶韵对自身气息的“映照”。墨不易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带着司天监特有官威与肃杀之气的灵压，在这庭院中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场的压制与分解，竟难以像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形成威慑。

这座宅院，本身就像一杯巨大而澄澈的茶汤，任何投入其中的“杂质”，都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其原本的形态。

墨不易面无表情，沿着青石小径，向内院走去。他的灵觉如同触手般向四周延伸，试图探查这座诡异阵法的核心与破绽。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一片混沌的“和谐”。东厢方向传来勃勃生机与书香茶韵，西厢是清冽的净化之意，前院蛰伏着炽热的刚猛，后院稳固着坚韧的守护，廊庑假山间流淌着明澈的洞察……而所有的这一切，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向宅院中心那片最为厚重、中和的区域。

那里，必定是柳明远所在！

墨不易目光锁定庭院中央，脚步加快。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庭院中央，古树之下，一方石桌，几只石凳。柳明远独自一人，正安然坐于主位之上，面前摆放着那套白瓷茶具，红泥小炉上的水壶正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水将沸未沸。

他今日未着星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青布长衫，神色平静，目光温润，仿佛只是一位等待友人来访的寻常茶人。见墨不易到来，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墨监副，请坐。”

态度从容，仿佛对方只是迟到的普通客人。

墨不易眼神更冷，他走到石桌前，并未立刻坐下，目光如刀，上下打量着柳明远，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出力量的痕迹，找出阵法的枢纽。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深邃的平静，如同不见底的深潭，感应到的气息圆融自然，与整个庭院、与这片天地浑然一体，竟无半分破绽可寻。

这种感觉，让他极其不适，甚至隐隐生出一丝自己才是“闯入者”的荒诞错觉。

“柳明远，”墨不易开口，声音冷硬，打破了庭院的宁静，“你倒是好大的架子，好深的心机。布下此阵，邀本官前来，所欲为何？”

他身后的两名随从，一左一右，立于庭院入口处，气息锁定了柳明远，只要墨不易一声令下，便会暴起发难。

柳明远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杀气，伸手提起已将沸的水壶，开始温壶洁具，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墨监副言重了。”他语气平和，“晚辈只是觉得，有些事，当面相谈，比暗中较劲，更能厘清是非，化解干戈。故而略备清茶，请监副前来，品茗，论道。”

“论道？”墨不易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就凭你？一个与妖邪为伍，擅闯禁地，扰乱秩序的逆贼，也配与本官论道？”

他话语中的官威与蔑视毫不掩饰，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然而，柳明远只是轻轻将茶叶投入已温好的壶中，声音平淡却清晰地回应：“逆贼与否，非由司天监一言而定。至于妖邪……监副所指，可是那已被我等平息，曾肆虐西极、危及此界的‘暗寂’？”

他提起水壶，悬壶高冲，热水注入壶中，茶叶翻滚，浓郁的茶香瞬间爆发开来，比之前更加醇厚，更加具有穿透力。

“暗寂之患，根源乃域外寂灭之主逸散意志，守拙前辈倾力封印，亦只能延缓。如今，我等继承遗志，深入永夜深渊，已将其根源净化，此界暗潮彻底平息。此事，关乎天下苍生，不知司天监在此过程中，是守护了秩序，还是……阻碍了救世？”

柳明远的话语，伴随着汩沏的水声与弥漫的茶香，如同无形的锤子，一字字敲打在墨不易的心头。

墨不易脸色微变。他虽从溃散的手下那里得知“暗寂已平”四字，却始终半信半疑，更不愿承认这是柳明远之功。此刻被对方当面点破，并提及守拙之名，他心中震动，却更强硬地反驳：

“巧言令色！守拙之名，岂是你能妄提？暗寂之事，虚无缥缈，谁知是不是你等编造的谎言，用以掩盖其与异类勾结、图谋不轨之实！”

“谎言？”柳明远将泡好的茶汤斟入两个白瓷盏中，推了一盏到墨不易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盏，置于鼻尖轻嗅，并未饮用。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墨不易，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抵本质。

“墨监副，你司天监监察天下，本当明辨是非，守护此界安宁。然则，你扪心自问，你此番针对我等，步步紧逼，究竟是为了所谓的‘秩序’，还是为了……你司天监的颜面，为了你墨不易不容置疑的权威？”

“亦或是，”柳明远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你内心深处，根本无法接受，一群你眼中的‘蝼蚁’，做到了连你、连你司天监都未能做到，甚至不敢想象的事情？你的道心，是否早已被权欲与偏执所蒙蔽，再也照不见真正的‘道’在何处？”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墨不易识海中炸响！

他不是被话语本身激怒，而是在柳明远说出这番话的瞬间，在这“七曜明心茶阵”的笼罩下，在那澄澈茶香的浸润中，他竟不由自主地、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被权柄染色的道心，看到了那因柳明远等人脱离掌控、展现超凡力量而产生的嫉妒与恐惧，看到了自己将所有不合规矩之事都打为“异端”的偏执！

这面“茶镜”，照出的不是他的修为弱点，而是他道心上的尘埃与裂痕！

“住口！”墨不易猛地一拍石桌，霍然起身！石桌无恙，但他周身那阴冷霸道的灵压却再也抑制不住，轰然爆发，试图以绝对的力量碾碎这令他心神失守的言语与意境！

然而，他的灵压刚刚离体，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柔韧的墙壁。庭院中那温润平和的茶韵灵光微微一荡，并未破碎，反而如同水波般，将他那充满戾气与杀意的灵压层层包裹、分解、中和。

与此同时，东厢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木曜生机之力悄然加强，抚平因灵压冲击而激荡的气息；前院郭大釜冷哼一声，火曜星力隐而不发，却牢牢锁定了墨不易那两名蠢蠢欲动的随从；整个茶阵浑然一体，稳如磐石。

墨不易这含怒一击，竟未能撼动这庭院分毫！反而让他自己因力量的反震与心神的激荡，气血一阵翻涌，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依旧安坐、神色未变的柳明远，看着对方手中那盏清澈的茶汤，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与这座诡异阵法的可怕。

这不是力量的对抗，这是……道境与心性的碾压！

柳明远直到此时，才轻轻呷了一口盏中茶，放下茶盏，看着脸色铁青的墨不易，缓缓道：

“墨监副，茶凉了，便失了真味。道心蒙尘，亦复如是。”

“此刻回头，尚可见得本来面目。”

“若再执迷，前方恐是万丈深渊。”

庭中茶香依旧，气氛却已剑拔弩张到了极点。墨不易站在桌前，脸色变幻不定，进退维谷。他引以为傲的力量与权威，在这杯清茶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锋芒。

这局茶，他才刚尝第一口，便已品到了难以承受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