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之约：被时光遗忘的夏天 第102章 王珂的心事

时间步入深秋，高三的日子仿佛被装上了高速齿轮，每一天都在试卷翻飞、笔尖沙沙作响中呼啸而过。教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黑板上方那不断减少的鲜红数字，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然而，就在这片被公式、单词和答题技巧填满的、近乎单调的“灰白”世界里，一些更为细腻、更为隐秘的情感色彩，仍在少年们的心底悄然晕染、流淌，无声地绘制着青春更为复杂和动人的画卷。

婉宁，作为这个小团体的核心和常明没有血缘却心意相通的妹妹，她的观察力向来敏锐如丝。她早已从王珂那双总是盛着温柔水光的眼眸中，读懂了那份小心翼翼藏匿着的、对常明近乎虔诚的倾慕。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像是在仰望夜空中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辰，带着怯怯的欢喜、无声的赞叹，还有一丝生怕惊扰了这份美好的卑微。婉宁心里明白，这份单纯而美好的情愫，是王珂内心最珍贵的秘密花园。她也同样了解自己的哥哥常明，他待王珂是温和的、欣赏的，甚至带着几分对安静灵魂的珍视，但那是一种清澈见底的、如同兄长对待妹妹般的坦荡关怀，是对志趣相投的绘画知己的珍惜，界限分明，并无半分暧昧的涟漪。正因看得如此透彻，婉宁才选择了沉默。她尊重王珂这份未曾言说的心事，也深知，有些朦胧的美好，一旦被言语的探照灯照亮，或许连那份静谧的陪伴都会变得无所适从，甚至碎裂。

然而，最近这些日子，教室后排那片熟悉的小天地里，空气的流动似乎掺入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的粒子。常明和他那位新来的同桌李媛之间，最初那种泾渭分明的礼貌与疏离，正在被一种新的节奏悄然打破。他们依然不会过多交谈，但课间偶尔就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展开的低声讨论，思路清晰，碰撞间带着棋逢对手的默契；或者当李媛读到某篇犀利的社论，常明偶尔会就某个观点轻声发表一两句精辟的见解，往往能引来李媛带着惊讶和认同的一瞥。那是一种建立在智力平等和思维同频基础上的交流，自然而流畅，像两条原本平行的溪流，因为地形的微妙变化，开始有了若即若离的交汇。尤其是在那次“小巷事件”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又多了一层共享过某种“危机”的、无形的联结，一种无需言说的、对彼此品性的基本认可。

王珂依旧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画笔在速写本上勾勒着老师讲解的几何体，或是窗外摇曳的树影。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线条与光影的世界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像最灵敏的雷达，总能不经意地捕捉到右前方那相邻两桌之间流动的、一种新的、和谐而融洽的气场。那是一种她难以介入的、基于相似思维频率的共鸣。每当看到常明因为李媛某个精准的提问而微微颔首，或者李媛因为常明一句简短的点评而露出“深得我心”的表情时，王珂的心尖，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小手用指尖轻轻掐了一下，泛起一股淡淡的、却无比清晰的酸涩感。这醋意来得莫名，甚至有些无理取闹。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介意什么。常明从未给过她超越友谊界限的任何信号，他的世界对她始终是温和地向她敞开了一扇窗，她却从未被邀请走进那扇门。而李媛，她的优秀、自信、逻辑分明，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照出王珂内心那份隐秘的自卑与怯懦。这种认知让她对自己生出些许懊恼，仿佛自己的这份失落，是对他们之间纯洁友谊的一种亵渎。

她只是觉得，那个她默默注视了那么久、像一幅珍贵的水彩画般安静美好的世界——那个以常明为中心，有婉宁姐的温柔，有许年刘夏他们的热闹，有张鹏陈浩的憨直，构成的世界——似乎因为另一个同样优秀、甚至在某些方面更能与常明同频共振的人的“自然”闯入，而让她感觉自己像退到了画框的边缘，成了一个更加遥远的、安静的观赏者。

就在这种微妙的情绪暗自发酵时，一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珂的心湖中漾开了圈圈涟漪。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省教育厅与省美术家协会联合组织了一个为期十天的“艺术生秋季采风集训营”，将由几位享有盛誉的美院教授亲自带队，深入邻省一片以层林尽染、秋色瑰丽闻名的原始山区进行写生教学。这对于所有立志报考美术院校的艺考生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机会——不仅能亲临自然汲取创作灵感，还能得到顶尖专家的面对面指导，更是简历上漂亮的一笔。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冲动，王珂在下课后第一时间就悄悄去办公室报了名。

当王珂将这个消息在她们的小圈子里公布时，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浓浓的不舍与担忧。

“小珂，你要去那么久啊？十天呢！这都快期中复习了！”许年第一个咋呼起来，眉头拧成了疙瘩，“而且我听说那山里信号特别差，时有时无的，那我们不是要跟你失联好久了？”

刘夏则更实际地担心着她的学业：“这个时候去采风？复习进度肯定会受影响啊！落下的功课回来怎么补？压力太大了！”

张鹏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开始发挥他“生活顾问”的特长：“小珂，我查过资料，那个山区海拔不低，昼夜温差大，你得多带点保暖衣物。还有，听说集训营的伙食比较朴素，你最好自己备点巧克力、压缩饼干之类的补充能量。”

陈浩挠着他刺猬般的短发，一脸憨厚的担忧：“珂姐，那你去了是不是每天都要画很多很多画？回来是不是还要补做我们双倍的作业啊？想想都可怕！”

王珂面对朋友们七嘴八舌的关心，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她那标志性的、温柔的浅笑。她逐一耐心地回答：“没关系的，年哥。老师说了，集训期间会合理安排时间，白天写生，晚上会组织文化课自习，不会完全丢下的。夏哥，落下的功课我回来会努力补上，你们到时候可要帮我哦。鹏鹏，谢谢你提醒，我会准备充分的。浩子，画画是快乐的事，不累的。”她的语气平和而坚定，眼神里有一种之前很少见的、明确的光。

婉宁走到王珂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抱这个看起来柔弱却内心坚韧的女孩。她在王珂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天空，呼吸一下山里的空气，挺好的。把心里的事，都交给画笔和风景吧。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随时想办法给我们报个平安。”这个拥抱和低语，充满了理解与支持，超越了普通的友谊，更像是一种姐妹间的默契和守护。婉宁知道，王珂需要的不是劝阻，而是一份鼓励和背后的依靠。

常明也走了过来。他看着王珂，眼神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清澈的温和，像秋日平静的湖面。“我听说过那个地方，”他声音平稳，“那里的秋色很有层次，特别是清晨和傍晚，光影的变化非常丰富，很适合捕捉色彩和意境。”他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画具袋里，拿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小物件。打开，是一支保养得很好的、小巧精致的貂毛勾线笔，笔杆因为常年使用而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个给你，”他将笔递到王珂面前，“是我以前常用的勾线笔，处理细节，比如叶脉、远山的轮廓，很顺手。山里湿气重，画纸和颜料都要注意防潮，画具用完最好用干布擦一下。”

王珂看着那支笔，又抬头看向常明那双平静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一股暖流。他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细致入微的体贴，但这种体贴，是如此的纯粹和自然，像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却没有独占的意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笔，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笔杆，却仿佛感受到了一丝残留的温度。“谢谢您，常明。”她轻声说，下意识地用了一个敬语“您”，像是在刻意地、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推回到一个更安全、更守礼的距离之外。

出发的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带着深秋的凉意。大家约好在校门口送她。大巴车已经停在路边，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带队老师拿着名单站在车门口。

王珂背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个人高的巨大画板包，里面塞满了画具、颜料和简单的行李，看起来沉重无比。她依次和朋友们道别，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轻松自然。

“浩子，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自觉点，单词每天都要背哦。”

“鹏鹏，你的美食专栏等我回来再慢慢补看，肯定又更新好多啦。”

“年哥，夏哥，你们打球别太拼，注意别受伤。”

轮到婉宁，她们再次拥抱，婉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最后，她走到常明面前。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他的视线，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她很好地收敛起来。“我走了。”她简单地说，然后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和承诺，“回来……我会把大山里最美的秋色，都画下来，带回来给你们看。”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没有刻意去关注站在常明侧后方的李媛，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能暴露心迹的眷恋或不舍。她只是微笑着，像平时一样安静、乖巧，然后利落地转身，步伐有些吃力却异常坚定地登上了大巴车。

车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车子发动，缓缓驶离了熟悉的校门和朋友们逐渐变小、挥动着的手臂。王珂靠窗坐着，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熟悉的街道和渐渐亮起的天光。眼眶终于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擦去眼泪，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像雨后的天空。

她选择离开，不是为了逃避那份无望的暗恋和微妙的醋意，而是为了寻找。寻找大山深处更壮阔、更原始的风景，寻找调色盘上更浓郁、更自由的色彩，寻找画纸上更富有生命力的线条，也寻找那个褪去了懵懂情愫、能够更加独立、更加勇敢、更加专注于自身成长的王珂。她明白，有些心事，像珍贵的种子，只能深埋心底，或将它播撒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让它随着山风成长，而不是困守在狭小的花盆中。她希望，当自己归来时，能够真正地、坦然地将常明视为一位值得尊敬和珍惜的、同行在艺术道路上的知音，仅此而已。

大巴车向着远方连绵起伏的、被秋色染红的山峦驶去，载着一个少女未说出口的千般心绪，也载着她对未来的、一次主动的、勇敢的奔赴。山色如何，心绪又将如何，都将是下一段旅程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