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少年行 第2章 暗巷

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急促起来，哗啦啦地倾泻而下，仿佛天河决了口子。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石板和河面上，汇成一片喧嚣的交响，将天地间其他的声音都掩盖了下去。

顾停云追出石桥，目光如电，牢牢锁着前方那道在雨幕中急速窜动的模糊黑影。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湿意透过青衫渗入，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但他心无旁骛，体内顾家心法缓缓流转，驱散着寒意，保持着身体的敏捷与力量的凝聚。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那柄“岳峙”传来的沉甸甸的分量。六十四斤重的玄铁重剑，即使在疾奔中，也依旧稳如磐石地贴着他的脊背，这熟悉的重量感反而让他觉得安心。每一次落脚，他都刻意控制着力度，既要保证速度，又要避免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太大的声响，更要维持住身体的绝对平衡，这是多年严苛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

那黑影对苏州城错综复杂的巷陌极为熟悉，如同水蛇入渠，专挑那些狭窄、曲折、阴暗的角落钻。时而跃上低矮的墙头，时而穿过晾晒着湿衣的庭院，动作敏捷得异乎寻常。顾停云初来乍到，地理不熟，全凭着一股不辍的韧劲和过人的脚力紧追不舍。他记住父亲临行前的叮嘱——“遇事当静观其变，然一旦出手，便需如雷霆击顶，不留后患。”这黑衣人形迹可疑，又与那来历不明的官船似乎有所关联，他不能跟丢。

追过几个急弯，穿过一条充斥着霉味和鱼腥气的小巷，前方那黑影猛地一闪，窜入了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堵高耸的砖墙，墙头湿漉漉的，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在雨中泛着幽暗的光。

黑影身形骤然一顿，猛地回转过身。借着巷口透进来的、被雨水稀释的微弱天光，顾停云终于看清了对方——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此刻却带着一丝惊惶的眼睛。那人手里反握着一柄尺余长的短刃，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线寒意。

没有废话，甚至没有一丝迟疑，黑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被困的野兽，揉身再次扑上！短刃划破雨幕，带起一道凄冷的光，直刺顾停云心口！招式狠辣、直接，完全是战场上搏命的路数，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决绝。

顾停云眉头微蹙，面对这致命的突刺，他竟不退反进！在短刃冰冷的锋锐即将及体的瞬间，他身形微侧，让过直取要害的刃尖，同时右臂一横，用包裹着“岳峙”的粗布剑鞘，精准无比地格挡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之上！

“砰！”

一声沉浑的闷响在雨巷中荡开，甚至短暂压过了雨声。

黑衣人闷哼一声，只觉一股雄浑无匹的劲力从手腕处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剧痛，短刃险些脱手飞出！他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骇，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年轻的青衫少年，劲力竟然如此沉雄，应变更是迅捷如电。心知遇到了硬茬，他不敢再有丝毫恋战之心，虚晃一招，足下猛地发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旁侧的墙壁射去，企图借力跃上高墙，逃之夭夭。

顾停云岂能让他如愿。他左脚踏前一步，踩得脚下积水“哗”地四溅开来，右手已闪电般握住了布裹的剑柄，一股沛然的力量自丹田升起，灌注手臂，眼看那无锋的重剑就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出鞘，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嗖！”

一声极细微、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破空声，自身后巷口的方向传来！

顾停云心念电转，背后寒毛微竖！这暗器来得刁钻，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并非直取他要害，更像是要阻挠他的动作。电光石火之间，他硬生生止住了拔剑之势，凭借腰腹核心的强大力量，身体向旁侧猛地一闪！

一枚乌黑的梭形暗器擦着他的青衫衣角疾速飞过，“笃”地一声脆响，深深钉入了对面湿漉的砖墙，尾部在雨中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几乎就在他闪避的同时，另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他身侧一掠而过，速度极快，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竟然后发先至，抢先一步，轻飘飘地落在了黑衣人与那堵高墙之间，恰恰封住了对方最后的退路。

月白长衫，手持折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石桥下那个散漫的公子哥，萧逐风。

他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此刻站在雨中，衣衫下摆已被泥水溅湿，但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只是那双桃花眼里，多了几分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上下打量着那进退维谷、眼神绝望的黑衣人。

“朋友，”萧逐风开口，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戏谑，“下雨天爬墙，青苔滑，容易摔着。”

这轻飘飘的话语，听在黑衣人耳中却如同催命符。他眼神一厉，显然认出了萧逐风，也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低吼一声，如同濒死的野兽，手中短刃不再寻求招式，而是疯狂地划向萧逐风的脖颈，企图以同归于尽的架势逼他让开生路。

萧逐风见状，却不慌不忙，甚至还有闲暇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仿佛在感叹对方的不智。就在短刃及体的前一刹那，他手中那柄合拢的湘妃竹折扇，如同灵蛇出洞，又似穿花蝴蝶，轨迹玄妙地一探，精准无比地点向对方持刀手腕的“内关穴”。动作飘逸灵动，不带丝毫烟火气，与顾停云方才那沉稳刚猛、以力破巧的一格，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对比。

黑衣人只觉得手腕处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一股酸麻感瞬间蔓延开来，整条手臂力气一泄，疯狂的攻势顿时土崩瓦解。他心中大骇，这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势大力沉、稳如泰山，一个诡奇灵巧、滑不留手，将他所有的退路和反抗的可能都彻底封死，配合得竟是如此默契，尽管他们似乎彼此并不相识。

顾停云此时也已稳住身形，与萧逐风一前一后，形成了无形的合围之势。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枚深深钉入墙体的乌黑梭形暗器，又看向摇着折扇、气定神闲的萧逐风，眼神复杂难明。方才那枚暗器，与其说是偷袭他，不如说是精准地阻了他拔剑的一瞬，给了这个白衣公子插手干预的机会。此人，是敌是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黑衣人声音沙哑干涩，带着穷途末路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萧逐风却不再看他，反而转向顾停云，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笑道：“这位兄台，好俊的身手。方才那一下，江北顾家的‘横江铁锁’，用得是颇有几分火候了，劲力含而不露，却又如山岳潜形，佩服。”

顾停云心中微微一震。他方才格挡时用的，确实是顾家剑法中一招最基础的防御架势“横江铁锁”，旨在格挡与压制，并非什么不传之秘，但这白衣公子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不仅认出其渊源，还能点出“劲力含而不露”的关键！此人眼力之毒辣，见识之广博，绝非常人。

“阁下究竟是何人？”顾停云沉声问道，手依然稳稳地按在布裹的剑柄之上，并未因对方的称赞而有丝毫松懈。江湖险恶，他孤身在外，不得不防。

萧逐风折扇轻摇，正欲开口，巷口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几声粗暴的呼喝！

“在那边！快！”

“围起来！别让跑了！”

是那些官船上佩刀汉子们的声音！他们竟也循着踪迹，追到了这条僻静的死胡同！

黑衣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彻底熄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

萧逐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去了几分，他侧过头，对着顾停云飞快地低语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是缉武司的人，麻烦得紧。”

他话音未落，那黑衣人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疯狂的狠绝！他知道落入缉武司手中绝无幸理，竟是不再试图逃跑，而是猛地将手中短刃如同飞镖般掷向拦在前方的顾停云，同时身体用尽最后力气，合身向着挡路的萧逐风狠狠撞去！企图在混乱中制造一丝渺茫的生机，或者，只求速死！

顾停云反应极快，面对呼啸而来的短刃，他甚至未曾拔剑，只是手腕一抖，用那布裹的沉重剑鞘精准地一磕一引，“当啷”一声，短刃便被轻易磕飞，斜斜插入一旁的泥地中。

而萧逐风面对这如同蛮牛般撞来的黑衣人，只是微微侧身，脚下步伐玄妙一滑，如同泥鳅般滑不留手。同时，他手中那柄合拢的折扇不知如何巧妙地一拨、一引，动作轻柔得仿佛拂去花瓣上的露珠。那黑衣人前冲的凶猛力道竟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下尽数带偏，整个人收势不住，“砰”地一声巨响，额头重重撞在旁边湿冷坚硬的砖墙之上，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晕厥过去。

此时，几名手持制式官刀、气息精悍冰冷的汉子已冲入巷内，瞬间将小小的胡同堵死。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如同刮骨钢刀，缓缓扫过现场——晕厥在地的黑衣人，手持布裹长剑、神色沉稳的顾停云，以及摇着折扇、一脸“事不关己”模样的萧逐风。

“缉武司拿人！闲杂人等，退开！”冷面男子声如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的目光最终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顾停云身上，以及他背上那极其显眼的、粗布包裹的宽厚长剑上。

顾停云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中蕴含的审视、怀疑以及无形的压力。他握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泛白。父亲和族中长辈多次告诫，江湖子弟，尽量不与朝廷鹰犬，尤其是这新成立不久、权柄日重、行事霸道的“缉武司”发生正面冲突。

萧逐风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凝重的气氛，反而上前一步，脸上瞬间堆起了无可挑剔的、略带谄媚的笑容，对着那冷面男子拱了拱手，语气热络得仿佛见到了老朋友：“哎呀，这位大人，您们来得正好！这贼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幸得这位路见不平的江北少侠仗义出手，这才将其制服。少侠侠肝义胆，可是帮了诸位大人一个大忙啊，省了诸位不少力气呢！”

他这三言两语，轻飘飘地将顾停云摘了出去，点明其“路见不平”的江湖人身份，又巧妙地暗示了自己只是个恰逢其会的旁观者，顺便还捧了缉武司一句。

冷面男子冰冷的目光在萧逐风那笑得如同春风拂面的脸上停留片刻，锐利得似乎想刮下他一层皮来。随即，目光又转回到顾停云身上，眼神虽然稍缓，但那股子怀疑并未散去：“江北来的？姓甚名谁？师承何处？与这贼子，是何关系？”他一连串问题抛出，语气咄咄逼人。

顾停云眉头微蹙，正欲开口据实以告，萧逐风却抢先一步，笑容不变，接口道：“大人您明鉴！您看这情形，若是同伙，岂会将其打晕在此，等着诸位来抓？至于名讳师承嘛……”他折扇轻摇，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洒脱，“江湖儿女，萍水相逢，拔刀相助，何必细究根底？反倒是这人犯要紧，大人您看，他这晕着呢，此地也不甚安全，若是待会儿醒了，或者再有同伙前来，趁乱跑掉了，反倒不美。岂不是辜负了这位少侠一番辛苦，也耽误了大人的正事？”

他这番话，连消带打，既解释了顾停云出手的合理性，又以“正事”为由，巧妙地转移了焦点，暗示对方应以抓捕人犯为优先。

冷面男子冷哼一声，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显然对萧逐风这番油滑的应对极为不满，但也心知他说的在理。人犯昏迷在地，确实不宜在此久留盘问。他阴鸷的目光在顾停云和萧逐风脸上来回扫视了几遍，才挥了挥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走！”

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缉武司番子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架了起来。

然而，那冷面男子并未就此罢休，他盯着顾停云和萧逐风，冷硬地道：“你们二人，也随我回衙门一趟！有些话，需要问个清楚！”

萧逐风脸上那完美的笑容不变，但合拢的折扇，却在掌心轻轻顿住。

顾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和巷中污浊的气息涌入肺腑，他体内顾家心法默默流转，将那一丝因紧张而产生的躁动压下，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麻烦。他知道，这事，恐怕难以轻易脱身了。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哗啦啦的，将这暗巷中的紧张对峙、各怀心思，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