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少年行 第24章 火中取栗

蹄声如密鼓，踏碎了江南秋夜的宁静，也踏在义庄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口。那声音训练有素，带着军伍般的肃杀，正从官道方向朝着这片被火光与污秽笼罩的废弃之地疾驰而来。

顾停云与叶星澜背脊相抵，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肌肉的紧绷和剧烈战斗后的急促呼吸。重剑“岳峙”斜指地面，剑锋上黏稠的血液正缓缓滴落；叶星澜指间扣着三支箭，弓弦半开，猎鹰般的目光扫视着因这意外变故而略显躁动的敌人。

火焰在祭坛上疯狂跳跃，贪婪地舔舐着那些扭曲的血婴藤，发出噼啪爆响与若有若无的凄厉哀嚎。火光映照下，影楼杀手们的脸孔明暗不定，而那头被符文部分束缚的睚眦幼兽，则因火焰的逼近和外来者的气息而愈发狂躁，低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是缉武司的巡骑？还是……漕帮的精锐？”“血瞳”执事捂住脸颊被箭矢划开的伤口，声音因仪式反噬和惊怒而扭曲。计划被彻底打乱，这突如其来的马队是最大的变数。

“幽爪”执事眼神阴鸷如毒蛇，迅速权衡。祭坛核心被毁，仪式已无法完成，睚眦状态不稳，继续纠缠，一旦被这马队堵在义庄，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来的是谁，风紧，扯呼！”他当机立断，声音尖利地穿透混乱，“灰衣断后！执事以上，带上‘血食’与‘圣兽’，按丙号方案，撤！”

命令如山。大部分灰衣人眼中瞬间闪过绝望，随即被一种麻木的疯狂取代，如同被注入最后指令的傀儡，不再顾及自身，嘶吼着向顾停云和叶星澜发起了自杀式的冲击，试图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屏障。而“幽爪”与“血瞳”则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舍弃战团，径直扑向后院角落那几间看似堆放杂物的破屋。

他们要放弃这个据点，还要带走最重要的“成果”——那些被掳来作为仪式“血食”的无辜者，以及那头睚眦幼兽！

顾停云瞬间明悟。他想起萧逐风曾提及，司徒信的幼弟司徒晚，月前于金陵城外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司徒家暗中搜寻良久……难道？！

“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顾停云低吼，声带因吸入烟尘与过度呐喊而沙哑。重剑悍然横扫，裹挟着残余的归墟引力，将三名扑上的灰衣人连人带刀砸得筋断骨折。但更多的灰影如同潮水般涌上，填补着空缺，攻势疯狂，完全不计代价。

叶星澜弓弦连震，三箭齐发，精准地没入三名敌人的咽喉，暂时遏制了侧翼的攻势。但他手指拂过箭囊，触手所及，箭矢已不足十支。他冷静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人墙太厚，冲不过去！”

顾停云牙龈几乎咬出血，内力几近枯竭的虚浮感阵阵袭来。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魔头带着无辜者和凶兽逍遥法外？

就在这时，后院破屋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惊呼、闷响以及铁链拖曳的声音！紧接着，两道黑影（“幽爪”与“血瞳”）各挟着一个被黑布罩头、四肢软垂的人影，如同夜枭般翻上高墙！那头睚眦幼兽，也被“血瞳”以某种尖锐刺耳的哨音勉强牵引，发出暴怒而不甘的咆哮，四肢发力，猛地跃起，利爪在墙头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们要逃了！

顾停云目眦欲裂，一股不甘的怒火混合着《太初归墟诀》强行催谷产生的太初之息，猛地从丹田升起！

“留下！”

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双手握紧“岳峙”剑柄，将其高高举起，不再是劈砍，而是如同撼动山岳般，将全身最后的力量连同那扭曲的引力场，狠狠贯入脚下的大地！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以他剑尖触及之地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地面剧烈震颤、翻滚！青石板寸寸碎裂，泥土混合着碎石被无形的巨力掀起，形成一道环形的冲击波，将周围七八名灰衣人如同落叶般狠狠抛飞出去，清出了一片短暂的真空地带！

然而，这超越负荷的一击也让他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身体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用巨大代价创造出的瞬息之间，叶星澜动了！他没有试图去射击那两名已跃上墙头、身影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执事——距离太远，角度已失，且睚眦的威胁近在咫尺。他那属于顶尖猎人的直觉与决断，让他做出了最精准、最有效的选择！

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箭矢，锁定了那破屋洞开的、人影晃动的大门！

“停云，掩护我！我去抢人！”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离弦的灰色闪电般窜出！不再是稳坐钓鱼台的远程狙杀，而是展现了他作为西蜀山林最出色猎手那令人惊叹的敏捷与近战搏杀能力。他反手抽出腰间那柄略带弧度的西蜀猎刀，身形在蜂拥而来的灰衣人中几个诡异的折转、矮身、翻滚，如同游鱼般穿梭于刀光剑影的缝隙。猎刀每一次挥出都精准而狠辣，或划开敌人持刀的手腕，或刺入膝弯关节，或抹过咽喉，动作没有丝毫花哨，只有最原始、最高效的生存法则。

顾停云强提一口即将涣散的真气，重剑拄地，勉力维持着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引力场，为叶星澜牵制着侧翼的敌人，口中再次爆喝，声震四野，吸引着更多注意力。

叶星澜如同疾风，瞬间冲入那破屋。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血腥、药草以及某种野兽巢穴般的腥臊气味。只见两名灰衣人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个被牛筋绳捆绑结实、罩着头套的人影塞进一个巨大的麻袋，旁边还散落着另外两具已然僵直、胸口有着恐怖贯穿伤的尸体，显然是被“处理”掉的、价值不足的“血食”。

见到叶星澜闯入，两名灰衣人厉声扑上。

叶星澜眼神冰寒如雪原狼，猎刀格开正面劈来的腰刀，火星四溅中，侧身让过另一人直刺的短剑，同时左腿如鞭抽出，狠狠踢在旁侧一个半人高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木柜上。

“哐当——轰隆！”

木柜倾倒，里面无数瓶罐砸碎一地，各色药粉、粘稠药液混合流淌，瞬间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刺鼻气味，不仅阻隔了视线，更让那两名灰衣人下意识地掩鼻后退，攻势一滞。

没有丝毫犹豫，叶星澜一把抄起那个刚被塞进麻袋一半、尚在微微挣扎的人影，奋力扛上肩头！入手沉重，是个少年体魄。他返身便冲，猎刀回掠，逼开一名试图阻拦的灰衣人，身形如电射而出破屋！

“走！”

他对着力竭的顾停云大喊，声音斩钉截铁。

人已救到（至少一个），目的部分达成，敌人主力正在撤离，外围马队将至，再停留片刻，他们要么被残余的疯狂灰衣淹没，要么与那未知的来者迎头相撞，吉凶难料！

顾停云看到叶星澜肩上的麻袋，心中巨石稍落。他猛地拔出插入地面的重剑，借助这反推力稳住身形，与叶星澜汇合。

“东北角，突围！”

他辨明方向，选择了来时侦查过的、相对薄弱且靠近河岸的方位。两人不再恋战，顾停云以重剑开道，做着最后的挣扎；叶星澜则将猎刀咬在口中，一手扶住肩头人质，一手以弓身格挡流矢与冷刀。

两人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向着包围圈外拼死冲杀。或许是执事逃离让灰衣人士气崩溃，或许是马队逼近带来了恐慌，他们的突围竟比预想中稍微顺利了一些。

冲出义庄残破的东北角围墙，清冷潮湿的夜风裹挟着运河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两人灼热的肺叶得到一丝缓解。身后，义庄内的喊杀声并未停歇，反而更加激烈，显然那支马队已经赶到，并与断后的影楼灰衣交上了手。火光冲天，兵刃交击声、呵斥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但这些，都已与他们无关。

此刻的他们，浑身浴血，内力耗尽，体力濒临极限，带着血战后的狼狈与救出一人的微末成果，仓皇却坚定地没入江南深沉的夜色，沿着河岸，向着下游藏匿小船的方向蹒跚而去。

直到确认彻底摆脱了可能的追兵，两人才在一处芦苇密集、水流舒缓的河湾边，找到了那艘半掩在草丛中的乌篷小船。

将肩头的人质小心放下，叶星澜用猎刀割断坚韧的牛筋绳，掀开了那肮脏的黑布头套。

月光如水，洒落下来，照亮了一张苍白如纸、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清秀文弱的少年面孔。他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呼吸微弱，显然被药物迷晕多时，加之惊吓与折磨，已是元气大伤。在他略显华丽的衣袍内衬一角，用银线绣着一个细小的徽记——那是金陵司徒家的家族纹章。

果然是他，司徒信的幼弟，司徒晚！

顾停云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浊气，一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终于松弛，强烈的疲惫与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一步，靠坐在船舷边，重剑“岳峙”哐当一声倒在脚边，他也无力去拾。

叶星澜亦是汗透重衣，持弓的手臂因脱力而微微痉挛。他沉默地检查了一下司徒晚的状况，探了探脉息，低声道：“迷药分量很重，但无性命之忧，需尽快解毒。”

顾停云点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耗尽。他目光越过摇曳的芦苇，望向义庄方向那映红天际的火光，眼神复杂难明。

这一夜，他们窥见了影楼血腥阴谋的冰山一角，经历了生死一线的搏杀，付出了近乎油尽灯枯的代价，最终只救回了一人……还有更多的人，或许已惨遭毒手，或许被影楼带走，命运未卜。自身的渺小与不足，敌人的强大、诡谲与残忍，都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头。

前路，似乎比这江南的夜色更加深沉难测。

“先……回渔村。”顾停云声音沙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找到逐风，救治司徒晚，再从长计议。”

叶星澜默默点头，将司徒晚小心安置在狭窄的船舱内，为他盖上一件干燥的衣物，自己则拿起沉重的船桨，深吸一口气，划动了水面。

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中心，顺着微澜的流水，载着三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驶向暂时安全的港湾，也驶向了那被血色与迷雾笼罩的、更加不可知的未来。

第24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