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警事：1950 第3章 磨剑

派出所的夜晚，寂静而漫长。

没有值班任务的民警大多已回后院的集3体宿舍休息。只有值班室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光线微弱得连墙角都照不亮。手摇电话机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蹲在桌上，偶尔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

李振邦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浸出的斑驳水渍。白天的喧嚣褪去，后脑的隐痛和穿越带来的巨大不真实感，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二零二四年的上海，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九五零年的此地，却如同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只有轮廓，缺乏细节。 而他，成了这张照片里一个突兀的、带着未来印记的墨点。

他想起那户姓吴的“跑单帮的”人家，想起门帘下那截可疑的黑色胶皮线。那线头，以他现代的眼光看，与老式军用电台的馈线极为相似。在这个普通居民连电灯都未普及的年代，家里出现这种专业线材，本身就是重大疑点。

“电台……”李振邦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在2024年，无线通讯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在这个时间点，一部敌特电台，就意味着一条直通对岸的情报线，意味着潜伏的破坏分子，意味着可能发生的爆炸、暗杀和颠覆活动。分量之重，远超他过去处理的任何一桩刑事案件。

他是否应该立刻将自己的怀疑全盘托出？凭借现代刑侦技术培养出的观察力和逻辑推断，或许能说服张所长？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按了下去。

证据呢？ 仅凭一截模糊看到的线头？这太单薄了。老赵这样的老公安，经验丰富，他难道没注意到？他选择了不动声色地记录，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打草惊蛇是大忌。而且，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文化人”，过于急切地指认敌特，会不会反而引人怀疑？在这个敏感的年代，任何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必须谨慎。”李振邦在心里告诫自己。他需要时间，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工作规则，需要赢得张所长和老赵真正的信任。锋芒毕露不如钝刀磨刃。

接下来的几天，李振邦彻底沉下心来，扮演好一个新兵的角色。他不再急于表现，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繁琐的基层工作中。

核对户口，他力求一笔一划清晰工整，遇到生僻字或不确定的写法，会虚心向所里识字的老文书请教；跟着老赵下弄堂，他不再只是被动记录，而是仔细观察老赵如何与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居民沟通，学习那种看似随意、实则蕴含深意的问话技巧。

他甚至主动承担了一些“份外”的脏活累活。派出所唯一的那部手摇电话机出了故障，联系不上分局，大家急得团团转。李振邦凭借过去捣鼓电子设备的经验，小心翼翼拆开外壳，发现是内部接线锈蚀脱落。他没有合适的工具，就用小刀一点点刮掉锈迹，找王铁柱要来一点锡块，用煤油灯加热烙铁，勉强将线头重新接上。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整个派出所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嘿，没想到李同志还有这一手！”王铁柱咧着嘴笑。

张所长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

老赵依旧话不多，但吩咐李振邦做事时，语气明显缓和了些。一次，在调解一起因共用厨房引发的邻里纠纷时，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老赵一时也难以压下。李振邦没有直接介入争吵，而是走到引发矛盾的煤球炉旁，仔细看了看，然后对争吵的双方说：

“张阿姨，李大爷，你们看，这炉子通风口有点堵了，火不旺，做饭才慢，容易着急上火。我帮你们通一下，以后轮流用时错开半个钟头，是不是都方便点？”

他利用有限的工具，很快疏通了炉灶。矛盾因实际困难而起，解决了实际问题，火气自然消了一半。老赵趁机说了几句公道话，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回去的路上，老赵推着车，难得地主动开口：“处理得不错。基层工作，有时候道理讲干遍，不如实事做一件。”

李振邦知道，这是老赵式的表扬。他渐渐明白，在这个资源匮乏、信任需要点滴积累的年代，这种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远比空谈理论更重要。他就像一块生铁，正在被这个时代特有的氛围和规则，反复锻打、淬炼。

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利用晚上的时间，翻阅派出所里留存的一些文件和学习材料。多是手刻油印的，纸张粗糙，字迹模糊。有上级下发的政策法令，有对敌情通报的摘要，还有一些简单的工作方法总结。通过这些材料，他努力拼凑着这个新生政权面临的严峻形势，理解“肃清反革命”、“巩固新秩序”这些口号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他在学习，在适应，在将来自未来的知识与眼前的现实对接。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将一套先进的软件，强行安装在一台老旧的硬件上，需要不断的调试和妥协。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振邦在核对完最后一户居民的变更信息后，没有立刻回所，而是推着自行车，看似无意地再次绕到了吴家附近。

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吴家的窗户依旧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这一次，他注意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吴家厨房那个小小的通风窗口外侧，窗棂上异常的干净，几乎没有灰尘，而相邻几户同样的位置都积满了黑灰。

这说明，这个窗口经常被打开、关闭。一个不常开火的“跑单帮”人家，厨房通风窗为何使用如此频繁？

李振邦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没有停留，像普通路过一样，缓缓推车离开。夜幕渐渐降临，弄堂里灯火零星。他知道，那扇异常干净的窗户背后，可能隐藏着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真正的挑战。

回到派出所，他像往常一样，将一天的走访情况，包括吴家窗台的“无异常”记录，工整地誊写在正式的户口登记档案上。但在那本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用现代简略符号标注的私人笔记里，在“吴”字旁边，他轻轻画上了一个加重的小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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