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警事：1950 第12章 暗流

胸前的奖章尚未焐热，生活的轨迹便已悄然转向。嘉奖的兴奋感在日常工作的消磨下，逐渐沉淀为一种内敛的责任感。李振邦依旧每日跟着老赵下弄堂，那本厚重的户口册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然而，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所里的其他同志，都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变化首先来自分局。

一天下午，那辆熟悉的吉普车再次停在了李家弄派出所门口。来的依旧是侦查科的陈向党科长，但这次他神情严肃，没有寒暄，直接与张所长闭门长谈了近一个小时。吉普车离开后，张所长将李振邦单独叫进了办公室。

“振邦，”张所长手指敲着桌面，眉头微蹙，“分局决定，借调你去帮忙一段时间。”

“借调？”李振邦一愣。这在这个人员相对固定的年代，并不常见。

“嗯。”张所长点点头，“吴明德的案子，牵扯比预想的要深。这家伙是个硬骨头，审讯进展缓慢。分局那边，缺有耐心、心思细，又对案子背景熟悉的同志参与外围工作，主要是整理卷宗、分析口供线索。陈科长点名要你去。”

李振邦立刻明白了。这既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考察。参与核心案件的后续工作，意味着他将接触到更高层面的对敌斗争。

“我服从组织安排。”李振邦没有犹豫。

“好。”张所长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记住，多看，多听，多学，少说。分局不同派出所，关系复杂，纪律更严。把你那套画图分析的本事用在该用的地方，不该问的，一句也别多问。”

分局大楼的气氛，与派出所截然不同。 这里更加安静，走廊里行走的人们步履匆匆，表情严肃，彼此间的交谈也压低了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油墨、旧纸张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李振邦被安排在侦查科的一间小资料室里，他的主要任务，是将吴明德案所有零散的口供记录、物证清单、外围调查笔记，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归类，并尝试找出可能被忽略的关联点。

这工作极其枯燥，却正中李振邦下怀。现代刑侦信息管理的理念，让他本能地追求条理和系统。他没有满足于简单的抄录和归类，而是自发地制作了人物关系图、时间线图谱，将吴明德的活动轨迹、接触过的人、甚至口供中提及的模糊地点，都尝试在地图上进行标注。

几天后，当他将一份条理清晰、并附有简易分析图表的工作摘要交给陈科长时，陈向党再次被这个年轻人的“另类”所震动。

“李振邦同志，”陈科长翻看着摘要，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种……归纳方法，又是从那些‘杂书’里学来的？”

李振邦心中微紧，面上保持镇定：“报告科长，我就是觉得这样看起来更清楚，便于您把握全局。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我立刻改正。”

陈科长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将摘要合上：“有没有不合适，要看效果。不过，你这套，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他话锋一转，“根据吴明德零星吐露的情报和我们的调查，他很可能不是单独行动，在上海应该还有一个甚至多个潜伏的同伙或上线，代号‘老爷’。但目前线索很少，就像大海捞针。”

他将一份薄薄的文件推到李振邦面前：“这是目前关于‘老爷’的所有信息，不到一页纸。你也看看，用你那喜欢‘琢磨’的脑子，想想办法。记住，严格保密！”

“是！”李振邦接过文件，感觉手中沉甸甸的。这已不仅仅是整理卷宗，而是真正介入了案件的深水区。

与此同时，派出所的日常也并非波澜不惊。

李振邦借调分局后，老赵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天，他和王铁柱处理一起因争夺公用厨房面积引发的激烈纠纷，涉事双方几乎动了手。调解过程中，一个围观的、平时游手好闲的绰号“油葫芦”的混混，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哟，赵公安，您那得力帮手李同志呢？是不是立了功，高升了，看不上咱这小弄堂了？”

这话看似随口，却带着挑拨的意味。老赵混浊的眼睛扫了“油葫芦”一眼，没接话，继续处理纠纷，但心里却留了意。李家弄刚经历过抓特务的风波，表面平静下，难免有各种心思浮动。

晚上，老赵去分局给李振邦送换洗衣物（李振邦临时住在分局宿舍），简单提了这事。李振邦听后，沉吟道：“老赵，‘油葫芦’这种人，消息灵通，但无利不起早。他突然提起我，是随口一说，还是有人让他探口风？”

老赵眼中精光一闪：“你也这么觉得？我琢磨着，吴明德虽然抓了，但他背后的‘老爷’没揪出来。咱们所里出了风头，说不定……已经被人盯上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敌特的反扑，或许不会以刀光剑影的形式出现，而是隐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市井流言和窥探之中。

李振邦在分局的工作也取得了微小突破。 他反复研究那点关于“老爷”的可怜线索，结合吴明德的口供和活动轨迹，注意到一个细节：吴明德几次去闸北旧货市场，都曾在一个专卖旧钟表、收音机零件的小摊前短暂停留，但并未交易。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

这异常细微的举动，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几乎被忽略。李振邦凭借对行为逻辑的分析，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试探性的接触或信号传递方式。他将这个发现连同自己的推测，谨慎地向陈科长做了汇报。

陈科长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吩咐：“这个线索，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们张所长。继续你手头的工作。”

李振邦明白，他可能触碰到了某根敏感的弦。调查的方向，或许已经开始转向更隐蔽的层面。

夜深人静，李振邦独自坐在分局资料室，窗外是沉睡的上海。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条看不见的战线边缘，脚下是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域。奖章的荣耀已然过去，真正的考验，是在这无声的较量中，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去捕捉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