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石头 第2章 道痕

不周山基地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氛围里。警报解除的红光已然熄灭，取代刺耳鸣响的是设备低沉的运行嗡鸣，但空气却比之前更加粘稠、沉重。基地研究人员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谨慎投来的目光，都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房间中央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

陈远坐在周老教授硬塞给他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那杯林静递来的水他一口没喝，只是感受着纸杯传来的微弱温热。虚脱感依旧存在，并非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意识深处的被掏空感，仿佛有人用最精细的手术刀，从他灵魂上悄然剜走了一小块。

他再次下意识地去摸颈间的怀表。冰凉的金属，熟悉的划痕。母亲的笑容在脑海中清晰而温暖，他甚至能记起她哼过的某段歌谣的旋律。可是，关于这块表是如何交到他手上的具体情境——那个生日？还是某个重要的毕业日？——记忆的页面彻底变成了空白，只剩下边缘粗糙的撕裂感。

“代价……”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周老的警告言犹在耳。原来，扭曲因果，真的需要支付对等的“能量”。而他的“货币”，是他身为“陈远”这个个体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林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冷静，专业，不带多余情绪：“生命体征数据已稳定。脑波活跃度在许愿瞬间出现异常峰值，随后回落至基线水平，但某些与长期记忆相关的波段……显示有微量但不可逆的衰减。”她看着手持平板上的数据，又抬眼看了看陈远，“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很好。”陈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女人面前。他强迫自己坐直身体，将那份空洞感压下去。

周老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更深沉的忧虑。“陈远，你拯救了至少八百万人，可能避免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崩溃。你是‘补天计划’成立以来，第一个被成功验证的‘执石者’。”

他的肯定让陈远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但随即被更大的不安覆盖。

“周教授，我……付出了一段记忆。”陈远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干涩，“关于我母亲，和我这块怀表的。”

周老的眼神骤然一凝，他快步上前，仔细端详着陈远的脸，仿佛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上的微小裂痕。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果然……这就是‘道痕’。”

“‘道痕’？”

“干涉天道运行，必留痕迹于己身。”周老解释道，声音低沉，“我们最初的模型推演过这种可能性，但无法确定具体形式。现在看来，道石索取的代价，直接关联于使用者最珍视的、构成‘自我’核心的记忆碎片。愿望越大，对因果的扭曲越剧烈，付出的代价就越沉重。”

最珍视的记忆……陈远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每一次使用这块石头，他都在一点点地杀死过去的自己。

“没有……规避的方法吗？”林静突然开口，她的目光从数据平板移向周老，眉头微蹙。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职责范围，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关切。

周老缓缓摇头：“或许有，但我们尚未找到。道石的规则高于我们现有的任何物理定律和哲学认知。我们只能摸索，并……承受。”

就在这时，一名技术员紧张地报告：“教授，林主管！全球主要情报机构和大**事指挥系统出现异常高频活动！他们都在追查导弹异常坠毁的原因！我们的‘信息迷雾’屏障正在承受巨大压力！”

屏幕上，代表着全球信息流的光点变得异常明亮和密集，如同被惊扰的蜂群，疯狂地涌向新月地带那片刚刚避免灾难的海域。

“他们不会相信那只是一次巧合性的机械故障。”林静立刻进入状态，语速加快，“一次在关键节点、恰到好处的故障，足以让所有知情者怀疑背后有国家级力量介入，使用了某种未知的定向能武器或信息战技术。”

“他们在寻找我们。”周老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或者说，在寻找‘道石’。一次成功的干预，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亮了一支火把。所有潜伏的猎手，都看到了光。”

陈远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不仅付出了记忆，还将自己和整个“不周山”暴露在了全世界的目光之下。拯救，带来了新的、更巨大的危机。

“我们必须立刻转移。”林静果断下令，“基地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所有非核心人员执行静默程序。‘执石者’……”她看向陈远，眼神锐利，“需要最高级别的保护性隔离。”

保护性隔离？听起来更像是软禁。陈远没有反对，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和重要性。他在两名神情冷峻的护卫陪同下，走向基地深处为他准备的安全屋。

在经过一条长长的、灯光惨白的走廊时，他无意间瞥见旁边一个开放式的指挥副厅。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在无声地播放着全球新闻片段。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主持人，背后是新月地区的海域地图，画面一角是那枚导弹的模拟动画。字幕滚动着：“奇迹般的故障？”“未知技术干预？”“谁按下了暂停键？”

而在这些新闻画面的下方，另一个小屏幕上，快速闪过几张模糊的卫星图片和人物档案。其中一张，似乎是他大学时代的学生证照片，虽然极其模糊，并被红圈标注。

他的心猛地一紧。

他们不仅看到了光，他们已经开始描绘持火把者的轮廓了。

安全屋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厚达半米的合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房间舒适，甚至称得上奢华，但感觉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

陈远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紧紧握着那块冰冷的怀表。母亲的笑容在他脑海中浮现，温暖却带着缺失背景的悲伤。

他阻止了一场核悲剧，代价是一段关于母爱的珍贵记忆。

而世界，因为这拯救之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一个更加未知和危险的方向滑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握住那颗石子时，那冰冷而强大的触感。

这仅仅是第一次。

下一次，他又会忘记什么？

下一次，这个世界，又会因他而变成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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