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之河 第113章 接触派与隔离派

“归墟”深处揭示的关于“肃正协议”的恐怖记忆碎片，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新纪元合作组织”最高决策层以及随后被有限度告知内情的地球与火星科学界、政治精英中，激起了滔天巨浪。那幅星域被强行“秩序化”、归于死寂的画面，以及奥尔特星云信号背后可能存在的、行走在相同道路上的文明，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分歧，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并且，由于议题关乎整个文明的生死存亡，其激烈程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关于发展路径的争论。组织内部迅速分化成了立场鲜明的两大派别——“接触派”与“隔离派”。

环形会议室“静思堂”再次成为了理念交锋的战场。只是这一次，背景不再是宁静的星云，而是被替换成了“归墟”记忆碎片中那片被几何化、死寂星域的静态图像，无声地提醒着众人争论的代价。

“接触派”以阿卜杜勒亲王为首。这位曾经力主技术普惠的理想主义者，此刻眼中燃烧着另一种火焰——一种面对未知与挑战时，不愿退缩的开拓者之魂。他站在全息星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奥尔特星云信号来源的光点上，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激情。

“畏惧不能成为我们退缩的理由！” 阿卜杜勒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面色凝重的人，“是的，‘归墟’的警告触目惊心！那段记忆告诉我们，宇宙中存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极端危险的存在！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闭上眼睛，假装它们不存在！”

他挥舞着手臂，情绪激昂：“这个信号，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地外文明！它可能危险，但也可能蕴含着文明跃升的无限契机！他们的数学，他们的生理结构，他们所理解的自然规律，都可能远远超越我们！与他们交流，哪怕只是理解他们思维方式的一角，都可能为我们的科学、技术乃至哲学，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是文明突破自身局限，迈向更广阔天地的钥匙！”

他转向弗里德里希伯爵，语气变得尖锐：“而自我封锁？自我隔绝？就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我们封锁得了吗？信号已经收到了！它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躲藏只会显得我们怯懦、落后，甚至可能激怒对方，认为我们不具备对话的资格，从而招致更直接的……‘净化’！”

“接触派”的支持者们，主要是那些对深空探索充满热情的科学家、部分激进的技术乐观主义者，以及一些认为文明只有在挑战中才能不断强大的政治家，纷纷点头附和。他们相信，人类的智慧与韧性足以应对任何挑战，逃避只会扼杀文明的活力。

然而，“隔离派”的领袖，弗里德里希伯爵，则以一种截然相反的、冰水般的冷静，回应着阿卜杜勒的炽热。他依旧坐得笔直，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解剖刀。

“亲王殿下，您的勇气令人钦佩，但您的乐观，在我看来，是对文明极端不负责任的赌博！” 弗里德里希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您将整个文明的命运，押注在一个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且所有迹象都指向极度危险的未知对象上！”

他调出了“归墟”记忆中那片死寂星域的特写，那完美到令人窒息的几何结构让所有人再次感到不适。

“看看这个！这就是‘秩序’走向极致的下场！而奥尔特星云的信号，其冰冷的逻辑、对非碳基结构的展示、尤其是那个作为测试的‘递归自指悖论’，无不显示出它与这种‘秩序’倾向的高度亲和性！我们如何能保证，与它们的接触，不会引来同样的‘净化’？”

他环视四周，目光中带着沉重的责任感：“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是否要抓住机遇的问题，而是是否要规避灭绝风险的问题！在敌友未明、风险无法评估的情况下，最理智、最负责任的选择，就是立刻停止一切主动接触行为！启动‘沉默堡垒’计划，尽一切可能隐藏我们的存在，屏蔽所有向外发射的信号，甚至考虑在必要时，暂时中断大规模深空探测活动！”

他看向阿卜杜勒，语气带着一丝讥诮：“至于您所说的‘激怒’……如果对方真的是以‘逻辑纯净度’为评判标准，那么我们现在展示出的、充满非理性和‘不完备性’的文明特质，恐怕在他们看来，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清除的‘混乱’。主动接触，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隔离派”的支持者，则以稳健派的政治家、战略安全专家以及部分对人性弱点有着深刻认知的社会学家为主。他们坚信，在黑暗森林般的宇宙中，暴露自身是最大的愚蠢，生存的第一要务是隐藏和积蓄力量。

两派观点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会议陷入了僵局，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与对峙的火药味。支持不同观点的成员们激烈地争论着，引经据典，搬出各种数据模型和风险推演，但都无法彻底驳倒对方。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通过远程医疗监控线路，接入了静思堂的通讯系统。

是木冰清。

她依旧躺在特制的医疗维生舱内，脸色苍白，身体因为精神力过度透支而极度虚弱，连抬起手指都困难。但在得知这场关乎文明走向的争论后，她坚持要让医护人员帮她接入通讯。

全息屏幕上出现了她虚弱的面容，那双曾经清澈冷静的眼睛，此刻虽然带着疲惫，却依旧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冰清！” 木冰媚担忧地唤了一声。

木冰清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极其微弱的笑容。她的声音很轻，需要通过音频增强才能让所有人听清，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支持接触。”她缓缓说道。

这个表态让“隔离派”的成员们皱起了眉头，连一些“接触派”的人也感到意外，毕竟木冰清是“混沌病毒”和“心灵瘟疫”最直接的受害者，她应该最清楚源于未知的恶意有多么可怕。

木冰清似乎知道众人的疑惑，她歇了口气，继续说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

“‘混沌病毒’……告诉我们，封闭自我……无法解决内部的问题。”

她的话让所有人一怔，想起了那场席卷网络和现实、源于人类自身阴影的风暴。

“我们害怕外部的威胁……但真正的毁灭，往往从内部滋生。”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看到了那些在“心灵瘟疫”中疯狂攻击自己文明根基的人们，“恐惧外部……只会让内部的阴影……更加强大。”

她顿了顿，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说出了最关键的理由：

“宇宙……不会因为我们闭上眼睛……就变得安全。如果‘肃正协议’……或者类似的存在……是真实的，那么躲藏……只能延缓，无法避免。我们需要……了解它们，理解它们……才有可能……找到与之共存……甚至……对抗的方法。”

“交流，或许危险……但隔绝……注定消亡。”

说完这番话，木冰清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缓缓闭上了眼睛，医疗监护设备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显示她的生命体征虽然虚弱，但趋于平稳。

静思堂内一片寂静。

木冰清的话，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复杂的推演，只是基于她亲身经历的、血淋淋的教训得出的朴素道理。她用自己的伤痛，为“接触派”提供了最有力的论据——文明的健康在于直面问题，无论是内部的阴影还是外部的威胁，逃避只会让问题在黑暗中发酵，最终以更猛烈的方式爆发。

阿卜杜勒亲王看向木冰清影像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弗里德里希伯爵则陷入了沉默，眉头紧锁，显然在重新权衡。

木冰媚看着妹妹苍白而坚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她深知妹妹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也明白这番话背后的沉重。

许木一直没有参与争论，他如同风暴眼，平静地吸收着双方的观点。此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冰清说得对。”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恐惧不能指引我们的未来。无论是内部的‘混沌’，还是外部的‘秩序’，我们都不能靠隔绝来解决。”

他走到星图前，手指划过地球，火星，最终停留在奥尔特星云的方向。

“我们需要接触。但不是鲁莽的接触，而是谨慎的、有准备的、以强大自身为基础的接触。”

他看向阿卜杜勒：“亲王，接触的前提，是我们必须拥有让对方不得不正视，甚至忌惮的力量。这力量，不仅来自科技，更来自我们内部的高度团结和文明韧性。”

他又看向弗里德里希：“伯爵，您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在接触的同时，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建立完善的预警和防御体系，确保即使在最坏的情况下，文明的火种也能得以延续。”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木冰清那安静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敬意和决断。

“所以，我的决定是：”

“以接触为目标，以防御为底线。”

“继续分析与信号的互动，但暂停大规模、高强度的主动信息广播。”

“全力加速‘荧惑之城’和太阳系内其他定居点的建设，分散文明风险。”

“启动‘文明火种’计划，秘密建造一批能够进行跨恒星际航行的、具备生态自持能力的方舟。”

“同时，整合地球与火星的科研力量，以奥尔特星云信号中展现的数学和物理概念为突破口，力争在基础科学上取得突破，提升我们的‘对话’资本。”

这是一个融合了两派观点核心诉求的折中方案，既没有盲目冒进，也没有因噎废食。它承认了接触的必要性与风险，并将重点放在了提升自身实力和做好应急预案上。

阿卜杜勒和弗里德里希对视一眼，虽然并未完全满意，但也明白这是在当前形势下最能凝聚共识的选择。他们缓缓点了点头。

接触派与隔离派的激烈争论暂时告一段落，但由此引发的、关于文明如何在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宇宙中自处的思考，却深深地植入了每一个决策者的心中。

人类的星空之路，注定将伴随着对深渊的凝视，与对光明的追寻。

第11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