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8章 小夏的筷子

日子像店门口那棵老槐树上日渐稀疏的叶子，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滑落。我的“多多麻辣烫”依旧在不温不火地维持着，像一口熬得太久、失了冲劲的温吞汤。那个记录着“无用数据”的蓝皮本子，被我塞在柜台抽屉的最深处，偶尔在极度的空闲中，才会拿出来添上几笔，更多的时候，它像一块我试图逃避的、映照出我无所事事的镜子。

直到那个染着扎眼黄头发、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女孩出现，才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真正激起了些许波澜。我后来知道，她叫小夏。

风暴降临

那是一个周四的傍晚，华灯初上，店里难得地坐了几桌客人，弥漫着一种还算温馨的嘈杂。小夏是和另一个扎着马尾、看起来文静些的女生一起进来的。一开始，她们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在选菜柜前挑选着食材。小夏点了菠菜、培根、鸭肠和粉丝，要的原味汤。我注意到她，主要是因为那头耀眼的黄发和脸上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表情。

她们端着碗，坐在了离柜台不远的一张桌子上。起初，只是低声交谈，但很快，声音就扬了起来，像不断收紧的琴弦，充满了危险的张力。

“凭什么每次都是我整理最后的数据？ppt也是我做，讲也是我讲，合着你就负责提个开头就行了？”小夏的声音又急又冲，像一把小锥子。

“我怎么没做了？资料不是我找的吗？思路不是我提供的吗？整理数据本来就是最后一步，你顺手做了怎么了？”马尾女生试图辩解，但语气也带着委屈和不忿。

“顺手？你说得轻巧！你知道那些数据多乱吗？核对、归类、做图表，哪一步不费时间？你提供的思路？你那思路网上随便一搜一大把！”小夏的怒火显然被点燃了，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我一边给其他客人烫煮食材，一边耳朵不由自主地竖着。又是小组作业那点事儿。在大学城边上开店，这种戏码几乎天天上演，为了点学分，好朋友都能瞬间变成辩论赛对手。我暗自摇头，心里盘算着，可别在我这儿打起来。

怕什么来什么。

争吵迅速升级，从分工不均上升到人身攻击，夹杂着对彼此能力、态度的贬低。其他桌的客人都停下了交谈，好奇或尴尬地望过去。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们俩越来越尖锐的声音和汤桶沉闷的翻滚声。

“你简直不可理喻！”马尾女生气得脸通红，猛地站起身，似乎想走。

小夏更是火爆，她“啪”地一拍桌子，震得碗里的汤都晃了出来，紧接着，她抓起面前那双一次性筷子，看也不看，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那双可怜的筷子，带着决绝的姿态，砸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然后弹跳着，滚落到角落。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马尾女生愣住了，看着地上的筷子，又看看小夏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圈一红，抓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店门。

小夏胸口剧烈起伏着，瞪着同伴消失的背影，几秒钟后，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盯着眼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麻辣烫，眼神空洞，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店里陷入一种极其尴尬的寂静。其他客人默契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窥探和评判。

一双新筷子

我站在柜台后，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有点烦，开门做生意最怕这种争执，影响其他客人；又有点无奈，年轻人火气旺，一点就着；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着小夏那副强硬的、仿佛浑身是刺的外表下，似乎包裹着一碰即碎的脆弱和孤立无援。

我默默地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放餐具的箱子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用透明塑料袋封好的筷子。然后，我端起旁边一直在温着的小茶壶，倒了一杯温热的、廉价的茉莉花茶。

我走到小夏的桌旁，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那杯茶和那双新筷子，放在了她手边，挨着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麻辣烫旁边。

她猛地抬起头，黄发甩动，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怒意和一丝警惕，看向我。

我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然后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不带任何评判的语气，轻声说了一句：“同学，有话好好说。天大的事儿，先吃饱。汤……快要凉了。”

我没有试图讲大道理，没有劝她和好，甚至没有对刚才的争执发表任何看法。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物质上的补充——一双筷子，和一句关于“汤要凉了”的、最朴素的提醒。

小夏看着我，眼神里的尖锐和警惕，像退潮一样，慢慢消散了。她看了看那双崭新的筷子，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默默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我转身走回柜台，继续忙活手里的事，但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有些迟缓地，撕开了那双新筷子的包装袋。

她没有再吃多少，只是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食材，偶尔喝一口那杯温茶。店里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其他客人的交谈声重新响起。

约莫十几分钟后，她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扫码付了钱。她的情绪看起来平复了很多，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老板，多少钱？”

“十五块。”

“嗯。”

付完钱，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柜台，似乎落在我脸上，又似乎没有，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她拉紧身上那件有些oversize的牛仔外套，推开门，也消失在了夜色里。

记录与“调解功能”

店里彻底安静下来。我走过去收拾她那桌的碗筷，那碗麻辣烫几乎没动，可惜了。但我看着那杯喝掉大半的茉莉花茶和用过的新筷子，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惋惜。

我回到柜台，鬼使神差地，又拿出了那个蓝皮本子。翻到新的一页，我写道：

“日期：12月x日，傍晚

顾客：黄发女生（小夏），与同伴（马尾女生）因小组作业激烈争吵。

点单：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注：此组合近期出现数次）

事件：争吵中摔筷子，同伴离去。递予新筷子与热茶一杯，情绪稍缓。

备注：脾气急躁，但非不明事理。小店……似乎成了某种情绪宣泄与短暂和解的场所？”

写到最后一句，我停住了笔。情绪宣泄与短暂和解的场所？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我一直以为，我开的只是一家卖麻辣烫的小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顶多算个服务行业。但小夏这件事，却让我隐约感觉到，这小小的十五平米空间，似乎承载了比食物本身更多的东西。

它不仅是填饱肚子的地方，也是学生们短暂歇脚的驿站，是朋友相聚的据点，是……像今晚这样，矛盾爆发又可能悄然转化的一个微妙节点。我递过去的那双筷子，那句“汤要凉了”，或许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但至少，在那个剑拔弩张的时刻，提供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向下缓冲的台阶，一点点属于人间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

这种认知，与我最初纯粹“搞钱”的目的相去甚远。它不产生直接利润，甚至可能因为争执而影响其他客人。但它却让我在这枯燥的守店生涯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参与感。我不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我在无意中，也成为了这大学城生态里一个微小的、互动的部分。

我把本子合上，心里有些复杂。赚钱依旧是我的首要目标，生存的压力没有丝毫减轻。但像小夏这样的事件，像李静那样的熟客，像王姨、老陈那样的邻里，这些点点滴滴的互动，正在悄然改变着我和这家店的关系。

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工具，一个冰冷的商业实体。它开始有了温度，有了故事，有了与周围世界纠缠在一起的、细微的脉络。

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那份因生意清淡而产生的焦灼，似乎被今晚这小小的插曲冲淡了一些。路还长，钱还得慢慢赚。但至少，在这个过程中，我并非一无所获。

只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笔记本上那条关于“菠菜、培根、鸭肠”组合的记录，在未来，会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