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39章 首次失手

马科长的愠怒与周老板的断交威胁，如同两块投入湖面的坚冰，虽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却在“卦食咨询室”周围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寒意。小林变得愈发谨慎，接听预约电话时，会下意识地先确认对方背景，生怕再卷入类似的麻烦。而我，则在一种混杂着坚守原则的坦然与对未来潜在风险的隐忧中，继续着我的咨询工作。

或许是为了证明即便“守规矩”也能屹立不倒，或许是被那场冲突激发了几分逆反心理，我在接下来的咨询中，投入了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和自信。接连几单关于企业并购风险评估、新产品市场投放时机的咨询，我都凭借细致的观察和《卦食笔记》中日益完善的规律，给出了精准的判断，获得了客户极高的评价和丰厚的报酬。这种顺利，像温暖的潮水，渐渐融化了我心中因马科长事件而结下的薄冰，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恪守本心，凭借我的“食卦”能力，足以在这片名利场中游刃有余。

这种微妙的膨胀感，在我面对“金诚建材”的吴总时，达到了顶峰。

吴总是通过一位与我合作过的地产公司老总介绍来的。预约记录上写着：“吴天明，金诚建材有限公司总经理，咨询事由：公司年度盈利预期及潜在风险研判。”

见面那天，吴总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合身的藏蓝色西装，没有打领带，显得干练而不失随和。他笑容温和，说话语速平缓，逻辑清晰，眼神坦诚，没有丝毫商场上常见的油滑与狡黠。最让我心生好感的是，他是我近期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在咨询前就主动提供了极其详尽资料的客户。

他带来的不是简单的报表，而是一整套装订整齐的文件，包括过去三年的审计报告、近半年的银行流水、主要客户与供应商名单及合作细节、甚至还有公司核心团队的人员背景介绍和一份详尽的未来一年业务拓展计划书。其准备之充分，态度之诚恳，与之前那些或遮遮掩掩、或盛气凌人的客户形成了鲜明对比。

“张老板，久仰大名。”吴总与我握手时，力道适中，手掌干燥温暖，“我们做实体建材的，不像金融互联网那么虚，玩不了太多花样，就是实打实的生产、销售、回款。公司发展到这个阶段，想再上一个台阶，心里有点没底，所以想请张老板您这样的高人，帮着把把脉，看看我们新一年的规划，到底靠不靠谱，盈利空间有多大，还有哪些潜在的风险点是我们没考虑到的。”

他的开场白朴实而切中要害，充满了务实企业家的气质。

“吴总客气了，我们一起探讨。”我请他坐下，开始翻阅那厚厚的一沓资料。

资料做得非常专业。财务报表数据清晰，勾稽关系合理，显示公司过去几年营收稳步增长，利润率保持在健康水平，负债率可控。业务计划书也写得条分缕析，目标市场明确，推广策略具体，预算编制看似严谨。从纸面上看，这是一家管理规范、前景光明的优质企业。

在翻阅资料的同时，我也没有忘记“食卦”的根本——观察吴总本人。小林奉上的是我之前推荐的、适合秋季润燥的菊花枸杞茶。吴总端起来，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姿态自然，对茶水的温度和要求没有流露出任何特殊偏好或不适。这与资料中显示的他行事稳健、注重养生的形象是吻合的。

他放在桌面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关节粗大，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像是长期接触建材或实地考察留下的印记，这进一步印证了他“实干家”的身份。

“吴总平时饮食上，有什么偏好吗？”我合上资料，看似随意地问道。

吴总笑了笑，放下茶杯：“我们做工程的，经常跑工地，吃饭没那么讲究，能吃饱就行。不过年纪上来了，也开始注意了，油腻辛辣的吃得少了，喜欢清淡些的，晚上尽量不应酬，回家喝碗小米粥最舒服。”

他的回答自然流畅，与他的整体气质和资料呈现的形象高度统一，没有任何违和感。一个脚踏实地、稳步发展、注重健康的企业家形象，在我脑海中愈发清晰。

我心里初步有了判断。这家公司基本面扎实，管理层（至少从吴总表现来看）务实可靠，业务规划清晰。结合《卦食笔记》中关于“稳健型”企业的特征类比，以及吴总本人“清淡饮食、不喜应酬”所暗示的专注与克制，我认为其新一年的盈利预期是乐观的。

但我还是按照流程，追问了几个细节问题，主要是关于原材料价格波动的应对措施，以及主要客户回款周期的稳定性。吴总对答如流，给出的解释合情合理，既有风险意识，也有具体的防范预案。

整个咨询过程，气氛融洽，信息充分。我的自信，在吴总诚恳的态度和看似无懈可击的资料支撑下，逐渐充盈。

“吴总，”咨询接近尾声时，我给出了我的判断，“从您提供的资料和我们的沟通来看，贵公司基础非常扎实，管理层思路清晰，风险意识强。新一年的业务规划，方向是正确的，只要外部市场环境不发生剧烈恶化，严格执行计划，实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净利润增长，可能性非常大。潜在的风险点，主要在于您刚才提到的原材料成本控制和几个大项目的最终验收回款，需要持续关注，但整体可控。”

我给出了一个相对乐观且具体的数字区间。这在以往的咨询中并不常见，我通常会更倾向于给出方向性建议。但这一次，在充分的“证据”和良好的感觉驱动下，我打破了以往的审慎。

吴总听完，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感激的笑容，他再次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太好了！张老板，有您这句话，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不瞒您说，之前也找过别的咨询机构，说得云里雾里，还是您看得透彻，给的数据也实在！这下我对明年更有信心了！”

他当场爽快地支付了五万元的咨询费，并且表示，如果年底目标达成，一定还有重谢。

送走吴总，咨询室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种务实、积极的气息。小林收拾着茶具，忍不住赞叹：“张先生，这位吴总人真不错，感觉特别实在。看来咱们这规矩立得对，吸引来的都是优质客户。”

我点了点头，心中也颇为自得。马科长、周老板之流，不过是这条路上的小小绊脚石，真正的价值，终究会得到市场的认可。这次成功的咨询，仿佛是对我坚守底线的一次犒赏。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隐藏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刻。

日子一天天过去，咨询室依旧忙碌。我将吴总那边的案例稍作整理，记录在《卦食笔记》中，便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期间，也偶尔会想起这个案例，但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直到三个多月后，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

我正在接待一位咨询品牌营销策略的客户，咨询室的门被有些急促地敲响。小林推门进来，脸色异常难看，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眼神中充满了惊慌和不安。

“张先生，抱歉打扰……有……有紧急情况。”他声音有些发颤。

我向客户表达了歉意，起身走到外间。小林立刻将平板电脑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显示着本地财经新闻的头条标题，加粗的黑体字触目惊心：

“金诚建材资金链断裂，涉嫌财务造假，法人吴天明或已卷款潜逃！”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抓过平板，手指颤抖地滑动着屏幕，快速浏览着新闻内容。

报道称，金诚建材长期以来通过虚构交易、伪造合同、关联交易非关联化等复杂手段，虚增收入和利润，制造业务繁荣的假象。其实际负债率极高，早已资不抵债。近期因一笔关键银行贷款未能续期，导致资金链彻底断裂，供应商上门追债，才发现公司早已被掏空，法人吴天明已于昨日失联，疑似携剩余资金潜逃……

新闻下方，还附上了几张照片：曾经整洁的厂区大门被贴上封条，办公室里一片狼藉，一群情绪激动的供应商和员工围在门口，举着“还我血汗钱”的牌子……

冰冷的文字和刺目的图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撕碎了我之前所有的判断和自信。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净利润增长？前景光明？风险可控？这些我曾经笃定给出的结论，此刻听起来是如此荒谬和讽刺！

“这……这怎么可能？”我喃喃自语，脸色煞白，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提供的资料……那么详细……他的样子……那么诚恳……”

小林在一旁，又是担忧又是气愤：“张先生，我们……我们是不是被骗了？那个吴总，他带来的资料，肯定都是假的！他演戏演得太真了！”

假的？演戏？

我猛地回想起咨询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吴总温和的笑容，坦诚的眼神，详尽的资料，对答如流的解释，甚至他那“清淡饮食”、“喜欢小米粥”的习惯……这一切，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伪装？他利用了我对“务实”、“诚恳”形象的天然好感，利用了我对详尽资料的依赖，成功地给我挖了一个巨大的坑！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不是输在了“食卦”能力上，而是输给了更高明的人心算计！他看透了我依赖“观察”和“信息”的模式，并针对性地投我所好，布置了一个几乎完美的骗局！

“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我强行将其压了下去，但胸口那股憋闷和绞痛却挥之不去。这不是金钱的损失（咨询费早已入账），而是信誉和自信的崩塌！是我立足之根本的动摇！

“张先生，您没事吧？”小林赶紧扶住有些摇晃的我。

我摆了摆手，挣脱他的搀扶，踉跄着走回里间的咨询室。那位等待的客户看到我失魂落魄、面色惨白的样子，关切地询问。我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王总，我身体突然极度不适，今天的咨询能否改期？所有损失由我承担。”

客户通情达理地离开了。

咨询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我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窗外阳光明媚，但我却感觉如坠冰窟。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食卦”能力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我能从一个人的饮食偏好推断其性格体质，能从一个公司的运营数据洞察其经营状况，但我能看透一个人处心积虑编织的谎言吗？我能分辨出那些经过精心炮制、足以乱真的虚假信息吗？

《卦食笔记》被我不自觉地紧紧攥在手里，那上面还记录着对金诚建材乐观的研判。此刻，这些字迹像是一张张嘲讽的脸，在无声地鞭挞着我的自负。

名声……刚刚建立起来的名声，经得起这样的失败吗？那些曾经对我奉若神明的权贵客户，得知此事后，会作何感想？马科长、周老板那些人，恐怕此刻正在暗中嘲笑吧？

“凡算事前，先查三分真……”

我忽然想起，这是在王局之后，我暗自立下的规矩。可面对吴总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真诚”与“详尽”，我竟然将这条至关重要的规矩抛在了脑后！我被顺利和恭维冲昏了头脑，盲目相信了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这不是“食卦”的失败，这是我张某人，在名利场的熏染下，逐渐迷失了初心的必然苦果！

我闭上眼，吴总那“诚恳”的笑容，与新闻照片上那被查封的厂房、债权人愤怒的面孔，交替在我脑海中闪现。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这第一次失手，栽的跟头，远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