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32章 质疑挑衅

咨询室的预约潮水依旧汹涌，小林手中的预约本已经换到了第二本。名望是一把双刃剑，它在带来财富与地位的同时，也必然招致更多的审视、嫉妒与不信任。我深知这一点，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正式的、带着恶意的挑战，会来得如此之快，并以这样一种看似“礼貌”的方式出现。

那天下午，预约的客户是“鼎泰地产”的老板，孙天豪。在预约记录上，小林的备注写得颇为详细：“孙天豪，五十三岁，籍贯闽南，早年靠建材起家，近十年专注地产开发，以胆大、路子野着称。咨询事由：城西‘锦绣花园’项目竞标前景。引荐人：周老板。”

周老板引荐的人，我自然会多留一个心眼。但孙天豪本人的做派，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他比预约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没有像其他老板那样带着助理或司机，而是独自一人。他身材不高，但极为敦实，像一尊铁塔，穿着一身看似随意、实则用料考究的香云纱中式褂子，手腕上缠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念珠。他脸庞黝红，声音洪亮，一进门就带着一股热风似的。

“哈哈哈，这位就是张老板吧？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他大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手掌粗糙有力，带着长期把玩文玩形成的硬茧，“老周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我要是遇到难事，来找你准没错！今天可算是见着真佛了！”

他的热情洋溢得有些过头，眼神却在与我交握的瞬间，锐利如鹰隼般在我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这是一种久居上位者、习惯于掌控一切的眼神。

“孙总过奖了，请坐。”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引他到茶台前落座。

小林奉上茶，是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孙天豪端起茶杯，没有像寻常茶客那样先闻香观色，而是像喝大碗茶一般，咕咚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好茶！解渴！”

他放下茶杯，目光在咨询室里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我脸上，笑容依旧，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张老板，不瞒你说，我老孙是个粗人，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信实力，信眼光，信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路。老周把你说的神乎其神，说我这点事儿，你都不用出门，光靠‘算’就能给我指明路。我这心里头，还真是有点……犯嘀咕。”

他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无礼，但搭配着他那副“我是粗人我直爽”的姿态，又让人难以发作。这是试探，是敲山震虎。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拿起茶壶，缓缓为他续上茶水：“孙总不信是正常的。我这‘食卦’，本也不是为取信于人而存在。它只是一门观察与关联的学问，信与不信，它都在那里。您今天来，是想解决问题，而不是验证我的能力，对吗？”

孙天豪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回应。他哈哈一笑，掩饰住瞬间的尴尬：“对对付，解决问题！张老板快人快语，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尽管咨询室的隔音极好：“城西那块地，‘锦绣花园’，我看上了，势在必得。但竞争对手不少，有几家背景也挺硬。我就想请张老板给算算，我这次竞标，成的把握有多大？”

他没有提供任何项目资料，没有分析竞争对手情况，就这么空口白牙地让我“算”。这本身就不符合常规。通常来说，客户即使不全信，也会带来大量资料，既是展示诚意，也是为我提供分析的依据。孙天豪此举，要么是极度傲慢，要么，就是故意的。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面前的茶杯，又落在他那串被他无意识捻动的沉香念珠上。念珠油润，但其中有两颗颜色略显暗沉，盘玩得不如其他珠子均匀。

“孙总最近心绪不宁？”我忽然问道。

孙天豪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掩饰过去：“哦？张老板怎么看出来的？”

“猜的。”我语气平淡，“您这串珠子，包浆上佳，是常年随身的心爱之物。但中间这两颗，光泽晦涩，盘玩时指力不均，想必是最近心中有事，反复捻动这几颗以求心安所致。”

孙天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念珠，脸色微变。他沉默了几秒，再次抬头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张老板观察入微。不瞒你说，为了这个项目，我确实耗了不少心神。”

“竞标之事，关乎天时、地利、人和，变数极多。”我缓缓说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仅凭一句话，我无法给您确切的‘成’或‘不成’。若孙总真心想问，不妨将项目的基本情况，以及您已知的几位主要对手的信息告知，或许我能从其他角度，帮您分析一二。”

我这是在将他的军。既然你什么都不说，那我就按规矩来，要求提供基本信息。这也是在暗示他，我这里不是江湖术士摆摊算命，需要基于事实进行分析。

孙天豪盯着我，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片刻，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和更强的攻击性。

“张老板，说实话，那些资料都是死的，是人做出来的。”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我今儿来，就是想见识一下张老板真正的本事。不如这样，咱们玩个简单的。你不问我项目，也不看资料。你就看看我，看看我这个人，看看我平时吃什么，喝什么。你就凭这个，给我算算，我这次竞标，到底有几成把握？要是算得准，我孙天豪二话不说，咨询费翻倍！要是算不准嘛……”

他拖长了语调，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威胁的意味，已经弥漫在空气中。咨询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茶水沸腾的微弱声响。小林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发白，紧张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才是他今天真正的目的。他不是来咨询的，他是来“踢馆”的。他要拆穿我这个被周老板和刘总捧起来的“神话”，要么让我臣服于他的手段，要么让我身败名裂。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骤然压在我的肩头。我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来一丝镇定。大脑在飞速运转。

直接拒绝，会被他视为露怯，名声必然受损。接受挑战，风险极大。仅凭观察他个人，就要推断出涉及复杂商业博弈的竞标结果，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卦食笔记》里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这更像是一场心理战。

我的目光再次仔细地审视着孙天豪。他的衣着、配饰、举止、言谈……所有的细节在我脑海中过滤、分析。

他穿香云纱，材质清凉透气，适合南方闷热天气，说明他体内有热，或者习惯了南方的湿热环境（闽南人）。他面色黝红，是长期饮酒或肝火旺盛的表现。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但语速偏快，眼神转动灵活，显示出精力充沛但也可能急躁冲动的性格。他捻动念珠求心安，说明此事对他确实重要，内心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但是，这些信息，远远不够推断竞标结果。

就在我沉吟之际，咨询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小林快步走过去，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面色有些古怪地走回来，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张先生，孙总的秘书来了，说孙总忘了带胃药，特意送过来。另外……她还带来了孙总最近一个月的……点餐记录。”

点餐记录？

我心中猛地一动！这绝对不是巧合！孙天豪故意不带任何资料，但他的秘书却“恰好”送来了他日常饮食的记录！这是计划好的！是他考验的一部分！他不仅要看我能不能“算”，还要看我如何利用这些看似无关的“饮食”信息！

“请她进来。”我沉声道。

门开了，一位穿着职业套装、戴着金丝眼镜、显得十分干练的年轻女性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瓶和一个厚厚的、带着某高端餐饮App Logo的文件夹。

“孙总，您的药。”秘书将药瓶递给孙天豪，然后又将那个文件夹放在茶台上，对着我微微躬身，“张老板，您好。这是孙总吩咐我整理的，他最近一个月的主要餐食记录。孙总说，既然来请教张老板，就要按照张老板的规矩来。”

她说得滴水不漏，眼神却平静无波，显然对眼前的一切心知肚明。

孙天豪拿起药瓶，揣进兜里，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老板，资料来了。这下，可以开始了吧？”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那个文件夹上。小林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孙天豪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与期待。那位女秘书则像一座雕塑，静立一旁，等待着结果。

我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文件夹。文件夹很沉，里面是打印出来的详细订单记录，时间、餐厅、菜品、甚至备注都一清二楚。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时间，是从一个月前开始。那时，“锦绣花园”项目的风声应该刚刚放出来。订单频率很高，几乎每天都有两到三次外卖或餐厅记录，符合孙天豪这种忙碌老板的生活节奏。

我开始快速浏览。起初几天，菜品丰富，荤素搭配，甚至有不少生猛海鲜，符合他“胆大”、“路子野”的性格和闽南的饮食偏好。他喜欢重口味，麻辣、红烧、爆炒类的菜品点得很多。

但很快，我发现了变化。

大约在二十天前，订单开始出现明显的转向。辛辣刺激的菜品急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汤品：山药排骨汤、茯苓老鸭汤、猴头菇炖鸡汤……而且备注里频繁出现“少油”、“清淡”、“炖烂”等要求。同时，主食也从米饭、炒面变成了小米粥、南瓜粥等易消化的流质半流质。

这与孙天豪表现出来的“粗豪”形象截然不同！一个无辣不欢、喜欢大块吃肉的人，突然转向如此精细、养胃的饮食，只有一个解释——他的肠胃出了严重的问题，迫使他不得不改变多年的饮食习惯。

我继续往下翻。在最近一周的记录里，这种“养胃”模式达到了顶峰。甚至出现了“白粥配酱瓜”、“清汤面线”这种近乎病号的饮食。而且，订单的时间也变得很不规律，深更半夜点粥的记录出现了好几次。

肠胃疾病，尤其是急性发作期，会严重影响人的精神状态、决策能力和体力。一个被胃痛折磨得夜不能寐的人，如何能全身心投入到一场激烈的商业竞标中？

但这还不够。仅凭他身体不适，无法直接推断竞标失败。或许他意志力超群，或许他手下有得力的团队。

我的目光在记录上继续搜寻，寻找更关键的线索。

突然，几条不起眼的备注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大概半个月前的一次午餐订单里，他点了一家高端粤菜餐厅的包间，菜品很丰盛，但备注里有一行小字：“李董海鲜过敏，所有菜品禁用虾蟹及制品。”

几天后，另一家私房菜的订单备注：“王局喜清淡，忌辛辣，汤品务必撇净浮油。”

还有一条，是一周前的晚餐，在一家日料店，备注：“林总司机订餐，口味按林总日常即可。”

李董、王局、林总……这些姓氏和称呼，与我之前了解到的、可能参与“锦绣花园”项目竞标的几家公司老总或关键人物，隐隐对应！

孙天豪不是在独自养病！他是在抱病进行高强度的社交活动！他在频繁宴请可能决定项目归属的关键人物！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在商业博弈中，当一方开始频繁地、近乎讨好地宴请各方关键人时，往往意味着他自身底气不足，或者在核心竞争优势上出现了问题，试图通过人情关系来弥补。这通常不是一个强势竞标者会采取的策略。

我合上文件夹，抬起头，迎向孙天豪那看似轻松、实则紧盯着我的目光。

咨询室里落针可闻。

“孙总，”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的竞标，把握不大。甚至可以说，希望渺茫。”

孙天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哦？张老板何出此言？”

“您的身体，首先就撑不住。”我指了指那个文件夹，“持续近二十天的严重肠胃问题，让您夜不能寐，精力不济。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掌控的人，如何去掌控一个数亿项目的复杂局势？”

孙天豪脸色微变，没有反驳。他的默认，印证了我的判断。

“其次，”我继续说道，目光如炬，“您这一个月，尤其是最近半个月，频繁宴请李董、王局、林总等人。如果您的项目方案足够优秀，实力足够碾压对手，何必如此费尽心机地去维系关系？您这么做，恰恰暴露了您内心的虚弱和对项目前景的不自信。您在试图用酒肉人情，去填补实力上的缺口。我说得对吗？”

孙天豪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紧紧攥住了珠子。他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恼怒。

我无视他的反应，给出了最后的判断：“所以，基于您身体的拖累，以及您行为背后透露出的信心不足，我认为您此次竞标，成功率不会超过三成。而且，我建议您，当下最要紧的不是再去钻营关系，而是立刻停下所有应酬，安心养病。否则，项目丢了事小，身体垮了，就什么都完了。”

话音落下，咨询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孙天豪死死地盯着我，胸膛起伏，脸色变幻不定。那位女秘书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小林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几秒钟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孙天豪忽然长长地、仿佛泄掉了所有力气一般，吐出一口浊气。他松开了紧攥的念珠，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椅子里。

“服了……”他喃喃道，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后怕，“我老孙……服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的挑衅和狡黠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感激，也有颓然。

“张老板，你……你真乃神人也！”他苦笑着摇头，“没错，我这胃，是喝酒喝出来的老毛病，这次为了这个项目，连着应酬，彻底犯了，疼起来要命，晚上根本睡不着。项目那边……也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顺利，有几个关键环节一直没打通，我心里没底，才想着多请请客，走走关系……”

他坦白了一切。我的推断，几乎全中。

“咨询费，我双倍……不，三倍奉上！”孙天豪挣扎着坐直身体，对秘书挥挥手。秘书立刻拿出支票本。

“不必了。”我平静地拒绝，“按规矩来，该多少就是多少。孙总，还是那句话，身体要紧。”

孙天豪愣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神更加复杂。他最终没有坚持，按照原定的五万元标准开了支票。

离开的时候，他脚步有些虚浮，再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郑重地说：“张老板，今天多谢了！不只是点醒了我项目的事，更是……救了我的身体。这份情，我孙天豪记下了！”

他带着秘书离开了。咨询室里，只剩下我和小林，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这场无声博弈的硝烟味。

小林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充满了兴奋与敬佩：“张先生，您太厉害了！这下，孙总肯定心服口服了！”

我没有说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孙天豪坐进车里，绝尘而去。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更加沉重。

孙天豪的“踢馆”被成功化解，甚至反过来树立了更强的权威。但这个过程，也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圈子的险恶。今天来的只是一个孙天豪，明天呢？以后呢？会有更多、更隐蔽、更凶险的试探接踵而至。

“小林，”我转过身，语气严肃，“以后所有预约的客户，背景调查要更加详细。尤其是周老板引荐来的，要格外注意。”

“明白了，张先生！”小林立刻点头。

我走到茶台前，看着那杯孙天豪只喝了一口的、已经凉透的大红袍，端起来，缓缓将茶水倒进茶盘。

茶水洇湿了深色的茶盘，留下一个短暂的痕迹，很快又蒸发不见。

就像这名利场中的每一次交锋，看似激烈，最终留下的，或许也只是内心深处，一道需要时时自省、警惕的印记。

窗外的城市，依旧繁华喧嚣。而我知道，属于“卦食咨询室”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