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7章 朋友的刀刃

废品收购站老板递过来的那几张油腻皱巴的纸币，带着金属和纸浆混合的冰冷触感，沉甸甸地坠在我空空如也的口袋里。十一块八毛钱，这是我忍受了一整天恶臭、屈辱和身体劳顿的全部所得。它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我此刻生命的廉价。

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蹒跚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城中村杂乱的电线和晾衣竿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气，此刻不再是诱惑，而是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折磨，提醒着我与“正常”生活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通来自“宏图未来创业联盟”的诈骗电话，像一场荒诞的闹剧，短暂地打破了这绝望的循环，却又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将我推回现实——我连被欺骗的价值都没有。这种认知，比单纯的贫穷更让人窒息。

诊所的四十八元欠款，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的头顶，离三天的期限越来越近。下个月的房租，那剩下的三百五十元，更是遥不可及的巨款。仅靠捡废品，我就像一只试图舀干大海的蚂蚁，永远无法填补这巨大的窟窿。

恐惧，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更彻底毁灭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上涨，试图淹没我残存的理智。

必须弄到钱。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驱使我再次将手伸向了那部老式诺基亚。通讯录是空的，但我的脑海里，还烙印着几个不属于商业伙伴，而是属于“亲友”范畴的号码。那是我最后的、也是最不愿触碰的堡垒。向商业伙伴求助，是利益的考量；向亲友求助，则关乎情感，关乎我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根基。

第一个，我想到了我的表哥。他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算不上特别亲密，但也绝无嫌隙。他在家乡小城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生活安稳。记忆中，他是个憨厚、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几年前他买房时，曾开口向我借过钱，我当时正意气风发，随手就让财务转了十万给他，连借条都没让他打。后来他陆陆续续还了一些，还剩两三万，我也从未催要过，甚至后来他没了音讯，我也没放在心上。

或许，他会念及旧情？

我走到楼下那个熟悉的小卖部，再次站在公用电话前。守电话的老头似乎已经认识了我这个每隔几天就来消耗一块钱的落魄住户，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投下一枚硬币。听着它落箱的沉闷声响，我按下了表哥的号码。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带着一种混合着羞耻和微弱期望的复杂情绪。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孩子的哭闹和电视的声音。

“喂？哪位？”是表哥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表哥，是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表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小……小张？！是你？！你……你怎么用这个号码？你……你现在在哪儿？”

听到他声音里的关切（或者说，是震惊），我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闪烁了一下。

“我……我在外地，遇到点麻烦。”我艰难地开口，感觉脸颊在发烫，“表哥，你手头……方不方便？先借我点钱应应急，不多，三五千就行，等我缓过来立刻还你！”

我刻意提到了“还”字，试图维持一点可怜的平等，也提醒他我们之间并非纯粹的施舍，还有过往那未曾清算的债务。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我能听到他那边孩子哭闹声变大，他似乎用手捂住了话筒，低声呵斥了几句，然后脚步声响起，背景音变得安静了些，像是走到了另一个房间。

“小张啊……”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极其复杂，混杂着为难、警惕，甚至还有一丝……埋怨？“不是表哥不帮你……你……你的事，我在新闻上都看到了点儿……你说你，当初搞那么大，怎么就……唉！”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惋惜，更像是一种撇清关系的开场白。

“我现在真的很难，吃饭都成问题……”我试图博取同情。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断我，语气急促起来，“可是小张，你也要体谅体谅表哥啊！我就是个开小超市的，赚点辛苦钱，你嫂子没工作，孩子又要上学，家里老人身体也不好，处处都要用钱！你那十万……哦不，是还欠你两万八对吧？不是表哥不想还，是实在……实在拿不出来啊！你这突然又要借……我……我哪里还有余钱？”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我的求助，变成了对他偿还旧债能力的质疑和逼问。他甚至主动提起了那笔我并未打算在此刻追讨的欠款，用一种“受害者”的姿态，堵住了我的嘴。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比在招聘会上被扔简历时更冷。

“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张！”他再次打断，语气带上了几分强硬和“推心置腹”，“听哥一句劝，别再想着那些虚头巴脑的了！找个踏实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行吗？咱们就是平头老百姓，别总想着一步登天！你当初要是听劝……”

他开始“教育”我，语气像极了那些在我失败后站出来充当人生导师的旁观者，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和莫名的道德优越感。仿佛我今天的落魄，完全是因为不听他（一个远房表哥）的金玉良言。

我握着话筒，手指冰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恶心。

“好了，表哥，我知道了。”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谆谆教诲”。

“小张，你别多想，哥也是为你好……”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嘟—嘟—嘟—”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一块钱，买来了一场关于“我是为你好”的虚伪表演，和一次对过往情分的彻底践踏。

我不甘心。血液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或者说，是生存的本能，让我投下了第二枚硬币。

第二个，我想到了我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刘峰。我们睡过上下铺，一起追过女孩，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毕业后虽然联系渐少，但每次见面依然能把酒言欢。他曾不止一次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拉哥们一把！”我当时笑着回应：“苟富贵，勿相忘。”

如今，我“勿相忘”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谁啊？”刘峰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略显沙哑的豪爽。

“疯子，是我。”我唤着他的绰号，试图唤起一些温暖的回忆。

“……我靠！老张？！！”刘峰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惊喜，“你小子！失踪这么久！跑哪儿发财去了？是不是把兄弟们都忘了？！”

他的反应让我冰冷的心稍微回暖了一些。至少，他没有像表哥那样，第一时间流露出警惕和推脱。

“发什么财……”我苦笑着，决定开门见山，“疯子，我栽了，栽得很惨。现在身无分文，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救急？”

电话那头的热情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沉默了几秒钟，刘峰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显低沉和谨慎了许多：“栽了？怎么回事？欠了多少？”

“不是欠债的问题……是……是一切都没了。”我含糊地说，不想提及细节，那太屈辱，“我现在就需要一点钱活下去，几千块就行。”

“老张……”刘峰的语气变得极其“为难”，“不是兄弟不帮你……我……我最近也他妈的真不顺！股市套牢了一大笔，老婆又刚生了二胎，奶粉钱、尿布钱，哪哪儿都是开销！我他妈都快揭不开锅了！几千块……我……我现在信用卡都刷爆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比我还惨。但我清晰地记得，就在半年前，他还在朋友圈晒新买的奥迪和全家去三亚度假的照片。

“哦……这样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老张，你别急啊！”他似乎听出了我的失望，连忙说道，“要不这样，我帮你问问其他同学？看看谁手头宽裕点儿？咱们班那个王胖子，听说最近混得不错……”

他又开始给我指“明路”，和之前的李哲如出一辙。

“不用了，疯子。”我打断他，“你……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吧。”

“老张！你千万别灰心！等哥们儿周转过来，一定……”刘峰在电话那头急切地保证着。

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我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块钱，买来的是更精致的谎言和更彻底的疏远。

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枚硬币了。它在我手心，被汗水浸得湿滑，像一条冰冷的泥鳅。

我还记得一个号码。我大学时的初恋女友，林薇。我们分手得很和平，之后也偶尔有些联系，算是朋友。她家境优渥，自己开了家设计工作室，生活一直很小资。我曾是她青春记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她会念及旧情？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卑劣和最后的疯狂。我投下了最后一枚硬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无人接听时，接通了。

“喂？”是林薇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慵懒，背景里有轻柔的音乐声。

“林薇，是我。”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张？”她迟疑了一下，随即认出了我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讶，“真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不好。”我直接说道，放弃了所有伪装，“林薇，我现在走投无路了，需要帮助。你能……借我一点钱吗？我会还你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中断了。

“……张，”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褪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漠？“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她没有问原因，没有表示关切，只是说“很难过”。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想我们都很清楚，有些界限，是不应该逾越的。尤其是……金钱的界限。这会让我们之间最后那点美好的回忆，都变得……不纯粹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她不是在拒绝借钱，她是在拒绝我这个人，拒绝我闯入她现在“纯粹”的生活。我那点可怜的求助，在她看来，是对我们过往感情的玷污。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听到自己干涩地说。

“保重。”她说完，便挂了电话。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虚假的祝福，干脆利落。

最后一枚硬币用完了。

我所有的希望，也随着这三通打给“亲友”的电话，彻底灰飞烟灭。

我站在小卖部门口，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城中村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片灰色地带喧嚣而诡异的轮廓。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表哥的“为你好”，刘峰的“我也很难”，林薇的“保持纯粹”……形式不同，内核却惊人地一致——切割。毫不犹豫地，将我这个巨大的、散发着失败和麻烦气息的“肿瘤”，从他们安稳、体面的生活中彻底切除。

我攥着那部冰冷的、再无用处的诺基亚，像攥着一把沾满冰碴的匕首，它刚刚由我最信任的人，亲手捅进了我的心脏。

口袋，空了。

胃，空了。

心里，那最后一点对人性的微弱信念，也彻底崩塌了。

楼下的喧嚣，麻将的碰撞，孩子的笑闹，食物的香气……这一切曾经让我感到格格不入的“生活气息”，此刻却像是一种遥远的、与我无关的背景噪音。

我被彻底地、干净地，放逐了。不仅被社会放逐，也被我曾经视为根基的亲情、友情、甚至那点残存的旧情，彻底放逐。

我像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漂浮在这座陌生城市肮脏的血管里，无人问津，无人牵挂。

下一步，还能去哪里？还能相信谁？

我看着眼前这片沉沦的灯火，第一次感觉到，那条看似通往“家”和“情感”的路，其实是一条布满了温柔陷阱和冰冷刀刃的、更加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