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52章 飞龙在天

湾流G650的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如同我此刻的心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挣脱地心引力的决绝。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下方是渐渐缩小的、灯火璀璨如星河倒悬的北京城。它曾是我棋盘上最耀眼的一块，但此刻，在我眼中，已不过是即将展开的全球版图上一个普通的坐标。

“先生，您的香槟。”身着定制制服的空乘微微躬身，声音轻柔得像是不愿打扰这万米高空的宁静。她手中的水晶杯里，金色的液体剔透，细密的气泡如珠串般优雅上升。

我摆了摆手。并非不喜，而是在这种时刻，酒精会干扰思维的绝对清明。我的目光落在她托盘里另一杯未曾动过的橙汁上，以及旁边一小碟几乎未碰的、烤得恰到好处的杏仁。

食卦推演启动： 橙汁满杯，显示她服务时内心紧绷，力求完美，不敢有丝毫懈怠，是“坎”卦之象，主谨慎劳碌。杏仁剩余，且摆放整齐，暗示她可能对坚果类食物有轻微不耐，或是在严格控制体重，内心存在某种“兑”卦代表的缺失感与自我克制。一个合格的空中侍者，将自己调试得像这架精密飞机的一部分，但细微的饮食偏好，依然暴露了她作为“人”的局限。

“给我一杯清水，谢谢。”我淡淡地说。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专业性的微笑，依言照办。

机舱内极其安静，只有气流划过舱壁的细微嘶响。真皮座椅宽大得足以容纳整个身躯，触感温润。李明宇坐在斜后方靠过道的位置，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处理着“涅盘”行动的后续以及我离开后国内事务的安排。他的侧脸在阅读灯下显得轮廓分明，专注，但缺乏温度。

食卦推演： 他手边放着一杯黑咖啡，已经冷了三分之一。选择黑咖啡，是“乾”卦的极致理性与提纯，但放置冷却，则显“艮”卦之停滞，显示他虽在处理事务，但心神并非完全沉浸，或许有一部分注意力，仍在我刚才那个关于“多多麻辣烫”的命令上徘徊。一个优秀的执行者，但并非能理解所有意图的同行者。

我收回目光，看向舷窗外。云海在脚下铺展，如同无垠的白色荒漠，又像是凝固的巨浪。在这绝对的高度与孤寂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与疏离感同时包裹着我。我仿佛脱离了尘世的烟火，以一种近乎“神”的视角，俯瞰着下方那个渺小的人间。

从口袋里，我摸出那张硬质的商标注册证书复印件。“多多麻辣烫”那几个字，在机舱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就是这块小小的招牌，像一根微不足道却又无比坚韧的线，似乎还试图牵绊着即将翱翔九天的龙。

“涅盘……”我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焚毁旧我，方能新生。这个动作，不仅仅是为了法律上的权益，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过去十年那个挣扎、局促、充满油烟味的“张老板”的彻底告别。指腹摩挲着纸张光滑的表面，一种混合着快意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我将其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硬的决心。

“明宇，”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机舱里显得格外清晰，“‘观澜-天际线’项目，告诉张总和王经理，他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下次汇报，我还是看不到‘地天泰’的格局，就让他们自己去跟人力资源部谈‘山水蒙’的前途吧。”

李明宇立刻停下敲击，转过身，恭敬地回应：“明白，老板。我会将您的意思准确传达。”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安然总刚才发来消息，询问您是否安全登机，并提醒您，弗朗索瓦先生那边，据她了解，可能不止是商业对赌那么简单，背后似乎牵扯到一些欧洲非常古老的家族势力和……某些非公开的信仰组织。”

安然的消息总是在关键时刻，像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切入最核心的层面。她的信息网，早已不局限于商业情报。

食卦联想： 安然此刻，大概率是在“卦堂”她那间安静的办公室里，面前可能是一杯温度刚好的白茶，茶汤清亮，如同她洞察世事的目光。她的提醒，带着“巽”风的无孔不入与“坎”水的幽深难测。古老的家族，信仰组织……这为即将到来的对赌，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而危险的色彩。这不再是简单的商场博弈，而是涉及到文明底层代码的碰撞。

“知道了。”我平静地回答，“告诉她，无论是商业规则，还是别的什么，最终，都不过是不同口味的‘食材’罢了。”

我的平静并非伪装。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如同沸汤表面的浮沫，一吹即散。而我，掌握着看透这“沸汤”本质的“食卦”。

飞行在平稳中继续。我小憩了片刻，梦中没有出现大学城的烟火，也没有王姨和老陈的面容，只有一片无尽的、闪烁着冰冷数据的星空，而我，悬浮于中央，仿佛是整个星图的主宰。

醒来时，飞机正在下降。透过舷窗，阿尔卑斯山脉的雪峰在晨曦中展现出冷冽而壮丽的轮廓，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守护神。苏黎世机场的跑道在眼前逐渐清晰。

舱门打开，清冽而陌生的空气涌入，带着一丝欧洲特有的、混合着植被与工业文明的气息。一辆低调但细节处彰显奢华的宾利慕尚早已静候在舷梯旁。维克多·施耐德，那位代表华尔街资本、在瑞士峰会与我初识的掮客，正站在车旁。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羊绒大衣，金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标准化的热情笑容。

“张！我亲爱的朋友！欢迎来到瑞士！”他张开双臂，用略带口音的中文说道，拥抱的力度恰到好处。

“维克多，辛苦你来接我。”我与他轻轻一拥，感受着他大衣面料下略显松弛的肌肉。食卦速览： 他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掩盖不住昨夜残留的、品质上乘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的气息，以及一丝……鱼子酱的腥咸。卦象显“兑”悦过甚，主享乐与交际，但内里“巽”风不定，显示其心思活络，立场未必坚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很好的桥梁，但绝非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维克多笑容灿烂，引我上车，“弗朗索瓦先生已经在‘鹰巢’恭候大驾。他知道你今天到，特意推掉了和一位欧盟专员的午餐。”

车内空间宽敞，内饰是冰冷的科技感与温润的小牛皮相结合。维克多熟练地开启车载酒柜，“来一杯？96年的库克，为你接风。”

“不必，清水即可。”我再次拒绝。在见到正主之前，我需要保持味蕾与思维的绝对敏锐。

维克多耸耸肩，给自己倒了一杯，猩红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晃动。“张，你总是这么……克制。”他抿了一口，开始介绍情况，“这次的对赌，规模远超我们之前的任何一次。涉及的资产池，初步估算就在千亿欧元级别。弗朗索瓦背后，是‘圣殿骑士投资联盟’，名字听着古老，但实力深不可测。他们擅长的，是长线布局，有时候，一个投资决策的周期，会长达几十年，甚至跨代。”

几十年？跨代？我心中微哂。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这种缓慢的、近乎僵化的节奏，本身就是一种落后。我的“食卦”，洞察的是人心的瞬息万变与商业脉搏的实时跳动，效率远超这种“古董”式的投资哲学。

车队驶出机场，沿着湖畔公路蜿蜒前行。窗外是着名的苏黎世湖，湖水碧蓝澄净，倒映着远处积雪的山峰和岸边色彩斑斓的古典建筑。美则美矣，却过于规整，像一张精心修饰过的明信片，缺乏那种野蛮生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生命力。

环境食卦： 此地的“气”，清澈而冷冽，秩序井然，如同瑞士钟表，每一秒都在预设的轨道上运行。卦象显“艮”为止，亦为山，稳重，但也意味着变革的阻力巨大。在这里进行一场颠覆性的对赌，恰如在冰面上点燃烈火，要么迅速融化冰层，要么被彻骨严寒反噬。

约一小时后，车队驶入一条私密的山路，最终在一扇厚重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铸铁大门前停下。经过严密的身份核查，大门缓缓开启，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中世纪城堡风格的建筑，雄踞在山崖之上，俯瞰着整个山谷与湖泊。这就是“鹰巢”。它与周围自然景观浑然一体，石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威严。与北京“卦堂”那种内敛的奢华不同，这里的气势是外放的、带有历史压迫感的。

维克多低声介绍：“这城堡属于弗朗索瓦家族超过三百年了。据说，当年拿破仑都曾在这里住过。”

我们下车，踏上古老的石阶。一位穿着传统管家服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如同石雕的老者，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微微躬身。

“张先生，主人已在书房等候。请随我来。”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动作规范得像是从礼仪教科书里走出来的。

跟随管家穿过幽深的长廊，两侧墙壁上挂着厚重的油画，内容多是宗教与战争题材，画中人物的眼神空洞而肃穆，仿佛在凝视着每一个闯入者。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本、蜂蜡以及某种冷冽的、类似古老石材的气息。

环境食卦： 这里的“气”，沉重，粘稠，带着历史的尘埃与某种无形的规则束缚。每一件摆设，每一幅画，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传统”与“权威”。卦象显“坤”为地，厚重载物，但也暗示着某种僵化与保守。这是一个试图用过去规则锁定现在的地方。

书房的门被推开。这是一间极其宽敞的房间，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的古籍。壁炉里，真正的木柴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了房间，却驱不散那股陈年的寒气。

壁炉前，一张巨大的、桌面遍布岁月痕迹的书桌后，坐着一位老人。

他看上去大约七十岁，或许更年长，头发银白，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羊绒衫，没有太多装饰，但那种久居上位的、沉淀到骨子里的权威感，却扑面而来。这就是朱利安·弗朗索瓦，“圣殿骑士投资联盟”的当代掌舵人。

他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看向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用流利但同样带有口音的英语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张先生，终于见面了。我听过很多关于你，和你的……‘食物占卜’的传说。”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食物占卜”这个词，在他口中，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轻视。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走到书桌前的椅子旁，从容坐下。“弗朗索瓦先生，久仰。传说或许有夸大，但逻辑，自有其力量。”

“逻辑？”弗朗索瓦微微挑眉，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很感兴趣。那么，在你看来，我们今天的会面，在开始之前，其‘逻辑’或者说……‘卦象’，是怎样的？”

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考教，也是一个下马威。他要我在没有任何具体信息的情况下，仅凭这短暂的环境接触和对他的观察，进行第一次“食卦”推演。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书房。书桌上，除了一台老式台灯和几张散落的文件，靠近他右手边的地方，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杯，里面是喝了一半的……液体。颜色深褐，但不是咖啡的浓郁，更透亮一些。旁边没有方糖罐或奶盅。

终极食卦推演：

1. 饮品分析： 深褐透亮，无糖无奶。这很大可能是大吉岭红茶，而且是特定庄园、特定季节的精品。选择红茶而非咖啡，显示其品味传统、精致，注重层次感而非单纯刺激，卦象近“坤”，稳重，但红茶属“火”，内藏热力与掌控欲。饮用一半，显示其做事有度，不疾不徐，一切尽在掌握的心态。

2. 环境关联： 城堡、古籍、壁炉。这一切都指向一种极其稳固、甚至保守的体系。他就像这座城堡，是规则本身。

3. 气场感知： 他的气息绵长深沉，眼神锐利但情绪滴水不漏。整个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卦象“坎”水至极，幽深难测，暗流汹涌。

4. 综合卦象： 坤（环境）在上，坎（其人）在下，得卦「地水师」。师者，众也，战争、竞争之象。坤为顺，坎为险，意味着表面顺从规则（邀请我来），内里却暗藏凶险的竞争与考验。变爻在……我注意到他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极轻微地敲击了一下木质扶手。动爻为初六！爻辞：“师出以律，否臧凶。” 军队出发要强调纪律，不遵守纪律，则凶。

我心中瞬间明了。他不仅在考教我，更是在向我强调他的“律”——他的规则，他的地盘，他的秩序。

我抬起头，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

“弗朗索瓦先生，您书房的‘气’，厚重如大地，渊深如寒潭。得卦「地水师」。意味着此次会面，看似是一次友好的交流，实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前奏。”

我微微停顿，注意到他敲击扶手的食指停了下来。

“而爻动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您是在提醒我，在这里，需要遵守您的‘律’。否则，便是凶险的开端。”

话音落下，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维克多站在我侧后方，连呼吸都似乎放轻了。

弗朗索瓦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紧紧盯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看穿。许久，他脸上那丝极淡的弧度终于明显了一些，化作一个意味深长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他端起那杯红茶，轻轻呷了一口。

“很有趣。”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低沉，“那么，张先生，准备好……遵守我的‘律’，并迎接这场‘战争’了吗？”

窗外，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