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留下的那张黑色卡片,像一枚冰冷的火种,落在我内心早已堆满干柴的野心之上。阿尔卑斯思想者峰会——“决定未来十年文明走向的餐桌”,这个名号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诱惑。它将我从“卦堂”那种被众人仰望的、近乎神坛的满足感中,猛地拽向了一个更宏大、也更未知的维度。
然而,我深知,在踏上那个国际舞台之前,我必须将脚下的根基夯实到无可指摘。维克多的邀请是一张门票,但真正的底气,来源于我在国内已然铸就的、不容置疑的权威。而机会,很快便以另一种形式,降临到我的面前。
邀请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渠道——国家能源战略咨询委员会。这是一次非公开的、级别极高的研讨会,议题关乎一条新规划的、横跨西部数省、连接境外能源动脉的战略级管道项目——“西气东输”三线工程的某个关键支线方案论证。
地点不在任何豪华的酒店或“卦堂”,而是在京郊一座守卫森严、外表毫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内。通过层层身份验证,雷煌及其手下被礼貌而坚定地要求留在外围区域。我独自一人,跟随一位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穿过一条条光线柔和、寂静无声的走廊,最终被引入一间会议室。
会议室的设计极尽简约与实用。没有窗户,空气依靠顶级的新风系统循环,带着一丝实验室般的洁净与冰冷。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可以容纳二十余人的环形深色实木会议桌,桌面上除了嵌入式的话筒和简单的名牌,空无一物。四周的墙壁则是整面的高清显示屏,此刻正无声地显示着复杂的地形图、管道走向模拟、以及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图表。
与会者不过十余人,但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其中有几位是经常在新闻联播里看到的、面容严肃的部委官员;有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院士;还有几位是掌控着共和国能源命脉的巨型国企的掌门人。他们的平均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当我这个过于年轻的面孔走进来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疑虑。
我被安排在靠近末席的位置,名牌上简单地写着“张观澜 - 特别顾问”。这个头衔在此刻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会议主持人是一位气质沉稳的中年官员,他简单开场后,争论便迅速白热化。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管道路由的A、b两个方案上。
A方案由首席顾问、德高望重的李院士主导,基于最先进的地质勘探数据、成本模型和宏观经济预测软件,显示出一条最优化的路径,各项经济指标和工程可行性都无可挑剔。李院士逻辑严密,数据翔实,言语间充满了学院派的自信。
“根据我们的模型,A方案的投资回报率比b方案高出百分之一点七,运营成本低百分之五,且避开了所有已知的大型地质活动断裂带。这是科学计算的结果,是风险最低、效益最高的选择。”李院士扶了扶眼镜,语气不容置疑。
而坚持b方案的,是一位常年在边疆一线工作、脸庞被风沙刻满沟壑的国企老总,姓徐。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来自现场的粗粝感:“李院士的数据没错,但模型是死的,地是活的!b方案确实多绕了七十公里,成本高一点,但它途经的区域,民情单纯,基层组织得力,几十年来就没出过大的乱子!A方案看着笔直漂亮,可它擦着‘黑水峪’过去!那地方历史上就是……”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就是宗族势力复杂,历史上跟外界打交道就少,心眼多,容易被人煽动!而且那边基层的干部,这两年考核压力大,报喜不报忧成了习惯!万一,我是说万一,在建设或者运营期间,出点幺蛾子,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引发的国际影响和战略损失,可不是那点成本差价能弥补的!”
徐总的论据更多是基于几十年的现场经验和一种模糊的“直觉”,他无法像李院士那样拿出精确的数据模型来量化这种“社会稳定性风险”。他的发言引来几位模型派专家轻微的摇头。
会议陷入了僵局。一方是冰冷的、无可辩驳的数据,另一方是灼热的、却难以量化的经验。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仿佛成了两种思维模式对峙的战场。
我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旁观者。没有人询问我的意见,或许在他们看来,我这个“特别顾问”更多是某种象征性的存在,或者与此次会议的核心议题无关。
但我的大脑,却并未停歇。从踏入这个会议室,看到那些地图和数据开始,我的“食卦”本能就已经启动。这不是品鉴美食,而是“品味”一场关乎国运的决策博弈。
食卦推演,极致启动——“心卦”建模,洞见无形风险。
我微阖双目,将外界的声音暂时屏蔽,全部心神沉入内部那座庞大的“信息宇宙”。我不再去听那些具体的争论,而是开始疯狂地调取、整合一切与这两个方案相关的、可见与不可见的数据流。
· 维度一:地脉与成本(显性维度)。 我脑中迅速过了一遍A、b两方案的地形高程数据、岩层结构、施工难度预估、材料运输成本曲线……结论与李院士的模型高度一致:单从工程与经济角度看,A方案完胜。 这部分数据坚实、冰冷,构成了决策的“骨架”。
· 维度二:政策与考核(隐性维度一)。 我的意识开始潜入更深层的信息海洋。我调取了“黑水峪”所在地区近五年来县级主要领导的公开行程、工作报告关键词频、以及招商引资的数据变化。我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模式:该地区领导在公开场合提及“社会稳定”、“和谐发展”的频率远高于邻县,但在涉及具体民生投入、尤其是可能触及深层利益分配的数据上,却显得异常“平滑”甚至“保守”。同时,该地区基层公务员系统的餐饮报销数据(通过特定渠道获取的匿名化大数据)显示,用于“内部协调”、“维稳餐叙”的比例显着偏高。这些碎片信息,在我的“心卦”模型中,逐渐勾勒出一种“高压下的表面稳定”态势。 为了考核指标,基层可能倾向于掩盖矛盾,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
· 维度三:人心与暗流(隐性维度二 - 核心)。 这是最复杂,也最耗心力的部分。我的思维触角伸向了更广阔的空间:
· 社情民意: 我分析了该地区社交媒体(局限于本地论坛和某些特定社群)上关于土地、资源分配的历史讨论情绪,发现虽然表面平静,但偶尔会冒出一些极其尖锐、带着强烈被剥夺感的匿名帖子,虽然很快消失,但其用词和情绪烈度异于寻常抱怨。
· 外部关联: 我交叉比对了某些境外非政府组织公开的年度活动报告和资金流向,发现其中一个专注于“社区文化与权益”的组织,其活动区域与“黑水峪”地区存在令人不安的、若即若离的重叠。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其与该地区有关联,但在我的风险概率模型中,这构成了一个需要警惕的“环境参数”。
· 关键人物行为分析: 我甚至调取了能获取到的、该地区几位关键乡贤、宗族长老近期的公开影像(地方新闻等)。通过分析他们出席活动时的微表情、与其他人的互动距离、乃至餐饮习惯的细微改变(例如,某位长老近期在公开宴请中,拒绝了以往必喝的家乡米酒,这通常可能意味着身体不适或心有郁结,不愿多言),我试图构建他们当前的心理状态和潜在立场。一个模糊的、关于“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存在潜在裂痕”的意象,逐渐浮现。
海量的、多维度的信息流,如同奔腾的江河,强行汇入我的意识。我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一种熟悉的、精神被剧烈挤压的痛感开始蔓延。这是在“卦堂”点拨个体命运时从未有过的强度。我在进行的,是对一个复杂社会系统进行瞬间的“ct扫描”和“风险概率评估”。
(关键推演转折) 就在我的精神快要触及负荷极限时,一个此前被所有模型、包括徐总的经验都忽略的、极其微小的变量,突然在我的“心卦”模型中闪烁起来,发出了危险的红色信号——“黑水峪”地区近年来外出务工青年的返乡率异常增高,且主要集中在管道预设路线附近的几个村庄。 这本可以被解读为家乡发展机会增多。但当我将这个数据,与这些青年主要务工地的产业转型(劳动密集型产业外迁)、以及他们返乡后在本地区域社交网络上流露出的、对“分配不公”的抱怨情绪相关联时,一条隐藏的因果链浮现了:经济下行压力 -> 外出青年被迫返乡 -> 无事可做,积聚不满 -> 历史上存在的宗族隔阂与资源分配矛盾,被这个新增的、充满躁动能量的群体放大 -> 一个只需星星之火就能点燃的“火药桶”已然形成。
而这个“星星之火”,可能就是管道施工带来的土地征用、环境补偿等直接利益冲击!那个境外组织的潜在关注,则可能成为引爆的催化剂。
这个风险,在我的整体模型中,概率或许只有10%-15%,远低于工程本身的风险。但一旦触发,其战略破坏性,将是灾难性的!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额头上已是一片细密的冷汗。脸色可能也有些苍白。巨大的信息处理和推演消耗了我大量的心力。
会议室里,争论还在继续,但已显得有些疲惫。主持官员的目光扫过全场,似乎在寻找打破僵局的可能。
就在这时,我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面。
声音不大,但在略显沉寂的会议室里,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这个一直沉默的“特别顾问”身上。李院士微微皱眉,徐总则投来疑惑而期待的一瞥。
“抱歉,打断一下各位。”我的声音带着一丝精神力透支后的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关于A方案与b方案之争,我想提供一个可能被诸位模型忽略的……观察视角。”
我没有看任何资料,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李院士的模型完美无瑕,徐总的担忧情有可原。但无论是模型还是经验,似乎都忽略了一个正在‘黑水峪’地区快速累积的动态风险变量。”
我顿了顿,感受着那些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的目光,继续说道:
“这个变量,源于宏观经济结构调整导致的外出务工青年被动返乡潮。他们带回来的,不全是建设家乡的热情,更有在外部竞争中受挫的失落感,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这些情绪,与‘黑水峪’地区历史上存在的、并未真正解决的宗族与资源分配矛盾相结合,正在形成一个潜在的社会情绪‘高压区’。”
我清晰地看到,徐总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而李院士的眉头锁得更紧。
“管道建设,意味着大规模的土地征用和利益再分配。”我的话语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它很可能成为点燃这个‘高压区’的导火索。一旦处理不当,引发群体**件,其造成的国际影响、项目延期损失、以及后续无穷无尽的维稳成本……恐怕远非A方案那点经济优势所能覆盖。”
我并没有提及那个境外组织,那属于无法公开验证的敏感信息。但我给出的基于“返乡青年”和“历史矛盾”的分析,已经足够震撼。
“当然,这只是一种基于多维数据交叉分析得出的概率性判断。”我最后补充道,语气恢复了淡然,“这个风险或许只有百分之十几。但我想请问诸位,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底气,用这条战略能源动脉的安全,去赌这百分之十几的概率不会发生?”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之前所有的争论,在这番直指“人心”与“动态社会风险”的分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提供的,不是确凿的证据,而是一个全新的、他们从未想过的决策维度。这个维度,无法被传统模型量化,却真实地影响着项目的成败。
徐总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对!就是这么个理儿!我就感觉那里不对劲!张顾问……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说到根子上了!”
李院士沉默了很久,最终缓缓摘下了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是我们考虑不周。模型,终究是模型啊。”
主持官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重新评估。他没有多说,只是沉声道:“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方案论证,需要重新评估,加入……社会稳定性动态风险评估模块。”
我知道,我赢了。不是用数据驳倒了数据,而是用“心卦”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并在这个战场上,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走出那栋灰色建筑,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雷煌立刻迎了上来,看到我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无妨。”我摆了摆手,坐进车里,闭上眼睛。
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内心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这种层级的“心卦”推演,消耗巨大,甚至让我感到一阵阵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但与之对应的,是那种执掌更宏大命运轨迹的、令人迷醉的权力感。
在国内,在这关乎国运的决策桌上,我已经可以用我的方式,一锤定音。
那么,维克多口中的那个“决定未来十年文明走向的餐桌”呢?
那个阿尔卑斯山深处的舞台,此刻对我而言,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路,果然已超越了五味。
国内,已渐成池塘。
我的征途,当是那星辰激荡、文明交锋的……深空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