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30章 潜龙腾渊

私人飞机上的癫狂宣言，如同在极致的寂静中敲响的洪钟，余音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也在我与团队成员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却清晰的界限。重返陆地，重返那间可以俯瞰众生的顶层办公室，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来自云端的、令人晕眩的躁动。

邹帅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每次汇报时，眼神里都混杂着更多的敬畏，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会呼吸的神只。安然依旧高效、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更厚的冰壳，她执行我的每一个指令都精准无误，却很少再主动提出不同角度的分析。雷煌则把那份狂热带到了地面上，他手下的“侦察”变得更加积极，甚至有些……过于主动，仿佛急于为我这尊新神献上更多的祭品。

我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一种微妙的、因绝对权威而带来的孤立感，开始如薄雾般笼罩着我。但我并未不适，反而有些……享受。享受这种无需解释、一句决断便能令庞大资本机器轰然运转的掌控感。

清晨，我坐在公寓的开放式厨房吧台前。面前的早餐很简单：一碗熬得米花尽数爆开的清粥，一碟淋了少许生抽的嫩煎鸡胸肉，还有几根灼熟的碧绿芦笋。

我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米香纯粹，温度恰到好处。

这粥，火候是到了，米与水交融得彻底，看似完美。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了，少了那一丝偶然性，那种柴火大锅偶尔带来的、带着些许焦香的“人间烟火气”。过于精准，反而失了真味。

我的目光落在煎鸡胸肉上。肉质嫩滑，调味精准。

鸡胸肉（种类：白肉，蛋白质；份量：标准；口味：清淡，依赖酱油提鲜），芦笋（种类：时蔬，纤维；份量：少量；口味：清甜微苦）。这搭配，健康，低脂，追求效率与控制。像极了我们【食卦资本】现在的状态——精准，高效，一切尽在掌控。但……那碟酱油，是否也像我们正在使用的金融杠杆？看似只是提鲜的点缀，实则决定了整个基调的咸淡，甚至……可能掩盖了食材本身是否足够优质的问题？

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微澜。但我很快将这归咎于高空飞行后的疲惫，将其强行压下。

回到办公室，巨大的环形空间似乎比以往更加空旷寂静。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微水泥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我走到茶台前，没有立刻处理公务，而是慢条斯理地开始烧水，准备泡茶。我需要用这熟悉的仪式，来安抚那丝莫名的烦躁。

水将沸未沸之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安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老板，我们之前关注的那个‘海角七号’海岛度假村项目，对方发来了最新的尽调资料和合作框架草案。”她将平板放在茶台上，调出文件，“项目位于南海一片未大规模开发的群岛，自然环境极致，定位超高端奢华度假。对方希望引入我们的资本，共同开发，并借助我们的资源进行全球推广。”

我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着。资料做得极其精美，碧海蓝天，白沙椰林，设计效果图美轮美奂。财务预测模型也显得乐观而诱人。合作框架中，【食卦资本】将以领投方身份，占据相当比例的股权和董事会席位。

表面上，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一个典型的、适合顶级资本布局的优质资产。

但我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盘精心摆盘的分子料理，每一颗泡沫，每一滴酱汁的位置都经过精确计算，反而失去了食物应有的、带着生命力的“凌乱感”。

我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财务数据，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项目发起方——“蓝海远航集团”的背景信息，以及其核心管理团队的公开资料上。

我点开蓝海远航集团董事长，一位名叫“赵启明”的男人的访谈视频。他大约五十岁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定制的亚麻衬衫，笑容和煦，言辞间充满了对海洋的热爱和对打造“传世度假品牌”的激情。

他在描述项目愿景时，手势丰富，眼神明亮，但……他的笑容，弧度过于标准，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当提到“可持续发展”和“社区共建”时，他的语速有微不可察的加快，眼神下意识地向右上方瞟了一下……这是在回忆预先背好的台词，而非发自内心的陈述。

我让安然调出了赵启明近半年在一些公开或半公开场合的餐饮记录碎片（通过公开的社交媒体、活动照片等渠道收集）。发现他频繁出现在各种高端海鲜酒楼和异国餐厅，尤其偏爱蓝鳍金枪鱼大腹、鱼子酱、以及各种需要复杂烹饪技巧的“功夫菜”。

· 蓝鳍金枪鱼大腹（种类：顶级油脂丰富的鱼类；份量：稀少；口味：极致肥美，入口即化）：象征其对稀有、昂贵、能带来瞬间极致享受资源的追求。

· 鱼子酱（种类：卵类，颗粒感；份量：少量；口味：咸鲜，爆破感，奢华象征）：代表其对“颗粒化”成果和表面光环的迷恋，享受那种“爆破”带来的短暂刺激。

· 复杂功夫菜（种类：混合，工艺繁琐；口味：层次丰富但可能掩盖本味）：显示其热衷于构建复杂结构和叙事，可能以此来包装某些并不那么坚实的核心。

推演结论：赵启明此人的“口味卦象”，呈现出一种 “追逐极致奢华体验、热衷复杂叙事、可能缺乏对基础与长周期价值的耐心” 的特质。这与一个需要沉下心来、长期运营、与当地环境、文化深度融合的顶级度假村项目，存在着根本性的气质不合。

那么，他为何如此热切地推动这个项目，并愿意让出如此大的利益给【食卦资本】？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精美的项目资料，特别是关于项目核心资产——那片岛屿的土地使用权属、以及周边海域开发权的法律文件摘要。文件很完备，但我的直觉却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危险的嗡鸣

这桌“海岛盛宴”，主菜（项目本身）看似鲜美，但请客的主人（赵启明）口味浮夸，而最关键的那份“地契”（土地使用权），我总觉得，装盛它的盘子下面，似乎……垫着一张看不见的、可能被水浸湿的纸巾。

我放下平板，看向安然，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台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这个项目，”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探究的冷意，“告诉对方，我们很有兴趣。但前提是，我们需要进行一次……超越常规的深度尽职调查。”

安然抬眼：“您的意思是？”

“不仅仅是财务和法律，”我的目光锐利起来，“派我们最好的人，不，你亲自带队，去那个岛上住几天。不看他们准备好的样板间，去看看岛上的原始村落，和渔民聊聊天，看看他们的垃圾是怎么处理的，淡水来源是否稳定，甚至……观察一下潮汐线的变化，感受一下那里真正的‘海风’是什么味道。”

我顿了顿，强调道：“最重要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核实那片海域和岛屿最原始的土地批文和使用规划，看看是否存在任何未公开的、限制性的条款，或者……潜在的政策风险。 我怀疑，这份光鲜的‘主菜’，下面垫着的东西，可能远不如它看起来那么扎实。”

安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明白。我亲自去。一周时间，给您一份最真实的‘岛屿体验报告’。”

她雷厉风行地转身离去。

一周后，安然回来了。她风尘仆仆，皮肤被海边的烈日晒黑了一些，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那是一种穿透迷雾、触及真相后的锐利。

她没有带回来任何华丽的ppt，只有一份简洁的文字报告和大量未经修饰的现场照片。

报告的核心结论，印证了我最深的担忧：

1. 岛屿自然环境确实优美，但淡水供应严重依赖外界输入，成本极高且存在风险。

2. 所谓“社区共建”近乎空谈，原住民对开发项目普遍存在抵触情绪，潜在冲突巨大。

3. 最关键的是，安然通过非常规渠道，挖出了一份未被项目方主动披露的、来自更高级别职能部门的 “生态保护红线初步勘定意见” 的征求意见稿。该文件显示，项目所在的珊瑚礁海域，极有可能被划入核心保护区，未来任何形式的商业开发都将被严格禁止！

“蓝海远航集团，很可能已经提前知晓了这一政策风向。”安然的语气冰冷，“他们是在利用信息差和时间差，希望拉我们入局，共同承担政策风险，甚至可能是想利用我们的背景和资源，去为他们‘闯关’。”

我看着报告和那些真实甚至有些凌乱的照片——枯水期见底的水库、渔民戒备的眼神、那片美得脆弱却命运未卜的珊瑚礁……再对比赵启明那精心修饰过的、充满了蓝鳍金枪鱼和鱼子酱的“口味模型”。

果然。一桌看似豪华的盛宴，主菜却是一道即将被端下餐桌的“禁捕鱼”。请客的人，笑容满面，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让客人一起分担这最后的晚餐的成本与风险。若非亲口去尝一尝那岛上的“风”，亲眼看一看那海水的“颜色”，几乎就要被那纸面上的“鲜美”所蒙蔽。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那因云端宣言而滋生的、无所不能的狂热，被这个险些踩入的巨坑惊出了一丝冷汗。自信是必要的，但若失去对细节的敬畏、对表象之下暗流的警惕，这自信便会成为埋葬自己的浮沙。

“回复赵启明，”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食卦资本】经过审慎评估，认为‘海角七号’项目与我们的投资理念存在根本性差异。合作事宜，到此为止。”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邹帅心疼那纸面上的巨大收益，会让雷煌觉得不够“霸气”。但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吞下多少诱饵，而在于能分辨并拒绝那些裹着蜜糖的毒药。

安然离开后，我独自站在窗前。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血色，脚下的城市华灯初上，依旧充满了无数的机遇与陷阱。

潜龙将涉……易经中的警示犹在耳边。龙欲飞天，必先潜于深渊，积蓄力量，审时度势。我之前的癫狂，是否已让这条龙，过于暴露在水面之上了？这京城的深潭，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幽暗，隐藏着更多穿着华丽外衣、手持毒饵的钓叟。

我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中少了几分云端的狂热，多了几分深潭般的沉静。

前方的路，依旧波澜壮阔。

但潜龙涉水，需得更谨慎地，分辨每一朵浪花下的……

暗流与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