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20章 立规京城

那根被我断言“芽芯已死”的镶银芽，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静静躺在洁白的骨瓷盘里。它不再是一道菜，而成了一件证物，一枚被我掷地有声地拍在京城牌桌上的、带着省城印记的筹码。餐厅里那死寂的几秒钟，被无限拉长，空气中弥漫着震惊、审视、以及一丝被戳破真相后的尴尬与凛然。

赵公子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先前那股混不吝的倨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窥破核心秘密的仓惶与难以置信。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反驳，想维持世家子弟最后的体面，但在我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颓然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躲闪，不敢再与我对视，仿佛我是什么能摄人心魄的精怪。

那位被请出来的老师傅，在短暂的羞愧之后，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他对我再次深深一躬，这次幅度更大，带着手艺人对真正“知味者”的折服，然后默默退回了后厨，背影竟有几分萧索。他知道，今日他输得不冤，不是输在技艺，而是输在了对食材火候背后所承载的“势”与“理”的理解深度。

雷煌那一声粗粝的“我操！神了！”，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凝滞的水面。他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有趣的“外来户”，而是像在打量一把刚刚出鞘、寒光四射的绝世宝刀，充满了火热的探究和一种“这东西我得想办法攥在手里”的强烈**。他甚至兴奋地搓了搓手，身体前倾，几乎要隔着桌子探过来。

安然依旧沉默，但她之前那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扫描的目光，此刻已经转变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权衡与计算的分析。她微微侧头，视线在我与金爷之间快速游移了一次，像是在重新评估我的出现对整个权力结构可能带来的变量与影响。她那修剪得极干净的指甲，无意识地在温润的骨瓷杯沿上轻轻划了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邹帅则是彻底放松下来，脸上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红光。他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着嘴角那压抑不住的笑意。他知道，我这漂亮至极的反击，不仅稳固了我自己的地位，也证明了他引荐的眼光和价值。

而金爷……

他依旧是风暴眼中最平静的那一个。他甚至没有去看失魂落魄的赵公子，也没有理会雷煌的咋呼。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自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在我掷地有声地揭破赵家项目危机时，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水纹般的波动，但那波动太快，瞬间便恢复了古井无波。他缓缓地，再次端起那只小巧的茶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借着那氤氲的热气，遮掩着眸底深处可能闪过的任何一丝情绪。

“看来，这顿饭，不会无聊了。”

他这句话，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但在这特定的情境下，由他说出，其分量重逾千钧。这不是赞扬，胜似赞扬；这不是认可，却是比认可更高级的——默许。默许我拥有坐在这个桌子旁的资格，默许我拥有搅动这一池静水的权力。

我知道，时机到了。

借着这短暂建立起来的、不容置疑的威慑力，我必须趁热打铁，为我在京城的活动，划下清晰的边界，立下我的规矩。否则，今天有一个赵公子来试探，明天就可能有无穷无尽的李公子、王公子，用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来消耗我，试探我，试图将我变成一个为他们服务的“工具”。

我轻轻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用以增加话语份量的筷子，那一声轻微的“嗒”，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拿起面前温热的白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刻意放缓，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我要用这种姿态告诉他们，刚才的一切，并非机智，而是基于绝对实力的自然流露。

擦完手，我将毛巾整齐地叠放在一旁，然后双手轻轻按在紫檀木桌面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掠过依旧不敢抬头的赵公子，掠过兴奋未消的雷煌，掠过冷静审视的安然，掠过欣慰的邹帅，最终，定格在主位上面无表情的金爷脸上。

“金爷，邹总，安小姐，雷哥，还有这位赵公子。”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承蒙各位抬爱，让我这个外地人，能坐在这里，品尝京华盛宴，领略帝都风采。”

我顿了顿，让开场白的客套话，与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形成一个强烈的反差。

“我这个人，做生意，交朋友，向来喜欢把规矩摆在明处。”我的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如同在签订一份重要的契约，“既然今天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也就借着金爷的宝地，把我这点微末本事在京城的‘使用规矩’，跟各位交个底，也免得日后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连金爷盘玩核桃的动作，都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丝。他们知道，重头戏来了。

“我这套观人于微、察事于细的法子，源于对‘饮食’二字的理解。人间百味，亦是世情百态。”我开始阐述我的理论根基，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为我的规则建立哲学上的支撑，“但此法，耗神费力，窥探天机与人心的边界，亦有干天和。所以，不可轻用，不可滥用。”

我伸出第一根手指，目光锐利：“第一，不卜无缘之人，不算无因之事。”我的目光若有实质地扫过赵公子，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今日之事，是赵公子主动提起，菜品亦是现成，可算‘有缘有因’。但日后，若有谁想凭空拿个八字、或者道听途说个名字就来问我前程吉凶，或者想让我去窥探竞争对手的私密……恕我直言，免开尊口。”我的语气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意味。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放缓，但内容更加具体，“咨询需有门槛，代价需相匹配。 我不是街头摆摊的算命先生，几句话就打发了。我的时间和精力，以及每一次‘起卦’所需要承担的无形风险，都极其宝贵。所以，想要我出手，可以。请备好相应分量的‘案宗’——真实、详尽、与所问之事紧密相关的背景资料，以及……与之匹配的咨询费用。”我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目光转向邹帅和安然，意思很明显，具体的“价码”和流程，需要与他们这样的核心人物对接，不是谁都能直接找上门。“我的建议，价值千金。信与不信，用与不用，悉听尊便，但代价，必须先付。”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有些狂妄。但在刚刚经历了“镶银芽”事件后，没有人会觉得这是虚张声势。雷煌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仿佛在说“这才对味儿”；安然则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似乎对这种清晰的商业规则表示认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金爷，这句话，很大程度上是说给他听的，“我保留选择与拒绝的权利。”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主性，“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若我觉得此事不合我心，有违我道，或者单纯只是我不想做，那么，任何人都不能强迫于我。这一点，希望各位能够理解，并且……尊重。”

“尊重”二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三条规则，条条清晰，边界分明，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不容侵犯的独立性。这不只是在立规矩，更是在宣告我的地位——我不是来依附谁的，我是来合作的，是以一种平等的、甚至在某些方面占据主导地位的方式，来参与京城这场游戏的。

说完这些，我收回手，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下来，仿佛刚才那些带着刀锋般锐利规则的话语，只是随口闲聊。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龙井，轻轻啜了一口，感受着那清冽的茶汤滑过喉咙，压下心头因为首次在如此层面宣示主权而微微激荡的情绪。

餐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沉默，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消化、权衡、乃至是某种程度上的……被迫接受。

金爷终于将手中那杯一直没喝的茶，缓缓饮尽。他放下茶杯，发出“咯”一声轻响，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对我的规则做出任何直接评价，而是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服务生，淡淡吩咐道：

“菜凉了，换热的上来。”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吩咐家常：

“把后面那道‘开水白菜’，也一起上了吧。”

“开水白菜”，国宴名菜，看似清汤寡水，实则背后是极致繁琐的吊汤功夫，内涵万千，返璞归真。

我心中微微一动。金爷在这个当口，点这道菜，其意味，耐人寻味。

他是在用这道菜，回应我的“立规”吗？

是在告诉我，他认可了我的“实力”，如同认可那碗清汤背后极致的功夫？

还是说，他在含蓄地提醒我，真正的底蕴，是如同这“开水白菜”一般，内敛深沉，不露锋芒？

无论如何，我知道，我的三条规矩，已经如同三根无形的桩子，钉在了京城这片土地上。

立规，已成。

接下来，就是在这规矩的框架内，如何运筹帷幄，搅动风云了。

我抬眼，看向餐厅门口，期待着那一道即将上桌的、“大巧不工”的……

开水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