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12章 家宴

从“隐庐”那方静谧得近乎不真实的山水庭院回到周老板为我安排的、充斥着现代奢华感却冰冷无味的公寓，仿佛是两个极端世界的切换。暖阁里萦绕的鹅梨帐中香的余韵、杨雪那清冷又带着钩子的话语、以及“锦绣地块”那份沉甸甸的“见面礼”，都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我的感官，让眼前这熟悉的宽敞空间显得愈发空洞和疏离。

我将那份加密文件的U盘谨慎地收好，没有立刻去查看。杨雪的这份“诚意”是一把双刃剑，接受它，意味着我半推半就地踏入了她设定的游戏节奏；而贸然深入，则可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关注点和能力边界。我需要时间沉淀，需要在那份看似诱人的信息面前，保持足够的冷静和审慎。

然而，杨雪显然并不打算给我太多喘息和权衡的时间。

就在我从“隐庐”回来的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刚刚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暖金色，我的私人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的，依旧是那个无法回拨的、经过加密处理的号码。

接通后，杨雪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嗓音传来，比在“隐庐”时更多了几分家常的随意和亲近：

“董兄，没打扰你吧？”

“没有，杨小姐请讲。”

“昨天在‘隐庐’喝的茶，感觉如何？那泡‘不见天’性子还是有些冷冽了，我总觉得，适合静心独品，不适合畅谈。”她轻笑一声，话题自然而然地过渡，“说起来，一直喝茶也有些单调。不知董兄今晚是否有空？我备了些家常小菜，想请你过来，换换口味，也顺便……聊聊那份‘见面礼’后续的一些粗略想法。”

家宴。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与“隐庐”茶叙截然不同的、更具侵入性的亲密暗示。它不是公开场合的社交，也不是“隐庐”那种带着文化距离感的清谈，而是私人空间的邀约，意味着更低的防备，更直接的交流，以及……更难以抗拒的氛围营造。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片刻。大脑在飞速权衡。拒绝，显得过于警惕和小气，也可能错失进一步了解她和“锦绣地块”的机会；接手，则意味着主动走入她精心布置的、可能更为危险的领域。

“杨小姐太客气了。”我最终选择了一种模糊的应承，“只是怕太打扰了。”

“那里的话。”杨雪的语气轻快，“就在我城西的公寓，地方不大，但还算清净。地址我稍后发给你。七点半，如何？”

“好。”

挂了电话，一种莫名的、混合着警惕与一丝隐秘期待的情绪，在我心中弥漫开来。我知道，这顿“家宴”，绝不会只是一顿饭那么简单。杨雪正在一步步地、用她独有的方式，编织着她的网。

晚上七点二十分， 我按照杨雪发来的地址，来到了位于城西一片闹中取静的高档公寓社区。这里不像我住的那种彰显财富的摩天大楼，而是由几栋层高不过十余层、外观设计低调而极具质感的板楼组成，绿化率极高，环境幽雅，安保严密，显然是为那些注重**和生活品质的顶尖阶层所准备。

通过严格的身份核实，我乘坐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是独立的入户门厅，柔和的灯光洒在浅灰色的艺术涂料墙面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按下门铃。几乎是瞬间，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拉开。

门内的杨雪，再次让我眼前一亮。

她不再是“隐庐”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素衣仙子，也不是商务场合那个优雅干练的女强人。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的羊绒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阔腿休闲裤，赤着脚，踩在温暖的原木地板上。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脸上带着淡淡的、似乎是刚刚下厨后留下的红晕，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婉与亲和。

“董兄，很准时，快请进。”她侧身让开，脸上带着自然的微笑。

踏入玄关，一股温暖、湿润、混合着食物诱人香气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全身。这与“隐庐”的冷香、周老板宴会的酒气、以及我那个公寓的冰冷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能瞬间软化人心防的“家”的味道。

公寓内部的设计延续了外部的低调与质感，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但室内的主色调是温暖的原木、浅米灰和奶油白，大量的隐藏式灯带营造出柔和而富有层次的光影。没有过多奢华的装饰，但每一件家具、每一幅挂画、甚至每一个摆件，都看得出是精心挑选，透露出主人极高的品味。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开放式中岛厨房。那里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烹饪，灶台上还放着几只使用过的砂锅和炒勺，空气中弥漫的复杂香气正是源于此。中岛台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简洁而精致。

“随便坐，就快好了。”杨雪说着，步履轻快地走向厨房，系上了一条素色的围裙，动作熟练地开始最后一道汤品的调味。她那专注而柔和的侧影，在温暖的灯光下，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美丽、危险、手握资源的女人，此刻正为你洗手作羹汤。这种反差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武器。

我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借着打量环境的时机，目光快速地扫过客厅。书架上除了商业和管理类书籍，竟然也有不少文学、历史和艺术方面的藏书，甚至还有一些关于中医药膳和各地风物志的书籍。这让我心中微微一动。

“没想到杨小姐还精通厨艺。”我走到中岛台旁，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语气带着适当的赞赏。

“谈不上精通，只是自己爱吃，也喜欢琢磨。”她头也不回，用汤勺轻轻搅动着砂锅里的汤，声音带着笑意，“尤其是以前吃过的一些难忘的味道，总想试着复刻出来。总觉得，食物是带着记忆的，能吃到熟悉的味道，就像触摸到了过去的某段时光。”

她的话语，再次精准地指向了“记忆”与“情感”。

很快，最后一道汤品出锅。杨雪解下围裙，示意我在中岛台旁的高脚凳上坐下。

“都是些家常菜，比不上外面的精细，董兄别介意。”她说着，将几道菜一一摆上桌。

当我看清桌上的菜肴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都为之一滞！

第一道：海带排骨汤。 汤色清澈，排骨软烂，海带滑嫩，上面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这……这像极了大学城时期，王姨小卖部旁边那家“老张煲汤”的招牌海带汤！尤其是那葱花撒的方式，几乎是复刻！

第二道：麻婆豆腐。 红油赤酱，肉末酥香，豆腐嫩滑，上面点缀着细细的花椒粉和蒜苗。这麻辣鲜香的气息，这豆腐的软硬程度，分明就是当年我和陆俊他们最常光顾的那家川菜小馆“蜀香缘”的味道！

第三道：西红柿炒鸡蛋。 红黄相间，鸡蛋炒得蓬松软嫩，西红柿酸甜适中，汤汁浓郁。这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但火候和调味，却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母亲还在时，在自家厨房里炒出的那个味道。

第四道：清炒油麦菜。 碧绿清脆，只用蒜蓉清炒，最大程度保留了蔬菜本身的清甜。这像极了大学食堂里，为数不多的、我能吃得起的、也觉得还算可口的素菜。

主食：米饭。 用的是晶莹剔透的东北五常大米，蒸得软硬适中，米香扑鼻。

这哪里是“随便准备的家常菜”？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直击我灵魂深处的“回忆风暴”！她不仅调查了我的过去，甚至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深藏在我味蕾记忆深处的、看似平凡却承载着无数情感与岁月痕迹的特定味道！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需要何等细致入微的调查，又何等可怕的共情与模仿能力？！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杨雪。她正含笑看着我，眼神清澈，却又仿佛洞悉了我内心此刻掀起的惊涛骇浪。

“怎么了，董兄？菜不合胃口吗？”她故作不解地问，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她的一丝得意。

“不……”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沙哑，“只是……没想到杨小姐的手艺，如此……地道。这些菜，看起来很……熟悉。”

“熟悉就好。”杨雪拿起公筷，体贴地为我夹了一块麻婆豆腐，放入我面前的骨瓷小碗中，“尝尝看，是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味道？我试了好几次，才觉得火候和调味差不多了。”

我拿起勺子，舀起那块裹着红油和肉末的豆腐，混合着一点米饭，送入口中。

麻辣鲜香烫！豆腐的嫩滑，肉末的酥香，豆瓣酱的醇厚，花椒的麻，辣椒的烈……各种味道在舌尖轰然炸开，精准地复刻了当年在“蜀香缘”那个拥挤嘈杂的小店里，和陆俊他们一边挥汗如雨，一边畅谈未来的感觉。甚至，连那一点点因为火候稍过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焦糊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已经不是厨艺了，这简直是一种巫术！一种基于极致调查和理解的、对人情感记忆的精准操控！

我默默咀嚼着，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有对过往青春的怀念，有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惊惧，更有一种被完全看穿、无所遁形的悚然。

“味道……很像。”我放下勺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杨雪满意地笑了，自己也夹了一筷子油麦菜，姿态优雅地吃着。“其实做菜和看人一样，都需要用心。了解食材的脾性，掌握火候的分寸，体会食客的需求和……记忆。”她目光盈盈地看着我，“就像董兄你看人，不也是透过他们选择的食物，去窥探他们内心的焦虑、渴望和状态吗？我们在这方面，或许有相似之处。”

她再次将我们的行为进行类比，强化“我们是同类”的心理暗示。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中进行着。菜肴的味道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是这些年来，我吃过的最能触动心弦的一顿饭。杨雪没有再谈任何商业上的事情，只是如同一个善解人意的老朋友，聊着一些关于美食、旅行、阅读的轻松话题，言语间不时流露出与我相似或能引起我共鸣的见解。

她营造的这种舒适、温暖、充满理解与共鸣的氛围，比任何**裸的利益诱惑都更加危险。它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消磨着我的警惕，软化着我的边界。

饭后，她泡了一壶清新的桂花乌龙，我们移步到客厅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窗内是茶香袅袅，灯光温暖，美人相伴。

“其实，‘锦绣地块’的事情，并不急。”杨雪捧着茶杯，倚在窗边，身影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模糊而美丽的倒影，“我更感兴趣的，是董兄你这个人，以及你这份独一无二的能力，未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她转过身，正视着我，眼神认真而坦诚：“周老板能给你的，是金钱和暂时的庇护。但我认为，你值得更多。比如，真正的尊重，自主决策的空间，以及……一个能让你这份能力价值最大化的平台。我不希望你仅仅被当作一个‘算命先生’或者‘危机处理工具’。”

她的话语，再次精准地戳中了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跟着周老板，你或许能赢得几场战役，但最终，你可能依然是他庞大帝国里一个比较特殊的‘部件’。”她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但如果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共同构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更灵活，更隐秘，也更具有……颠覆性力量的东西。你不需要向任何人汇报，我们平等协商，利益共享。”

她描绘的蓝图，充满了自由、力量和无限的可能性。

“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更深的信任。”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笑容变得轻松，“今晚不谈这些了。菜合口味，聊得开心，这就够了。‘锦绣地块’的资料，你可以慢慢看，有任何想法，随时联系我。”

她懂得何时进，何时退，张弛有度，将主动权看似交还到我手中，实则已将诱惑的种子深深埋下。

离开杨雪的公寓，重新走入冰冷的夜风中，那顿“家宴”的温暖和香气仿佛依旧缠绕在身边。我知道，我今晚经历的，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一场极其高明的心理战。

杨雪通过这顿完美复刻我记忆的家宴，向我展示了她的几个可怕之处：

1. 极致的情报能力：她对我的过去了解之深，超乎想象。

2. 精准的共情与模仿能力：她能捕捉并复刻情感记忆的载体。

3. 高超的氛围营造和节奏掌控：一步步引导，松弛有度。

4. 直指核心的诱惑：她提供的，是比金钱更吸引我的——尊重、自主和更大的可能性。

我坐在回程的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中波澜起伏。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

但不得不承认，她抛出的诱饵，确实精准地命中了我的要害。

这场“家宴”，无声，却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加凶险。

而我的心，似乎也在那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的氛围中，产生了些许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摇。

脚下的路，因为这场家宴，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难以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