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6章 资本的傲慢

从栾川返回省城的高速路上，我接到了周老板的电话。他的声音透过车载蓝牙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老弟！真有你的！”他几乎是在扬声器里喊出来，“金爷刚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对张大山那边的事情非常满意！说你办事利落，懂得‘因地制宜’，是块好材料！这下我们在金爷面前的份量，可就不一样了！”

我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无尽延伸的灰色路面。窗外，冬日单调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村庄，与栾川的山区景色又是另一番光景。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反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以及一丝隐约的不安。张大山的臣服，意味着我正式被绑上了金爷的战车，再无轻易脱身的可能。

“周总，后续的具体谈判和交接，就要辛苦您的团队了。”我淡淡回应。

“放心！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周老板豪气干云，“你好好休息两天，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场面需要你撑起来！”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对了，明天晚上有个小范围的酒会，算是圈内人的一个非正式交流，在金茂酒店的顶楼星空吧。邹帅那边放出风，想跟我们聊聊关于‘星辉新能源’那家公司的事情。看来，你上次在金爷宴上的话，让他坐不住了。”

星辉新能源？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之前浏览过的资料。一家专注于新一代储能电池技术研发的公司，潜力巨大，但目前处于烧钱研发和市场开拓的关键期，急需资本输血。邹帅代表的海外资本和周老板这边的本土势力，都对其虎视眈眈。这确实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他想怎么聊？”我问。

“还能怎么聊？无非是探探底，或者想联手把其他竞争者踢出局，最后我们两家再分个高下。”周老板哼了一声，“邹帅这个人，看着斯文，下手黑着呢。他信奉他那套数据和模型，觉得能算尽一切。明天晚上，你跟我一起去，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我应承下来。挂断电话后，车内恢复了寂静。我知道，与张大山的交锋，是“食卦”对草莽江湖的胜利；而与邹帅的碰撞，将是传统洞察力与现代资本逻辑、冰冷数据之间的一次正面较量。

新的战场，新的规则。

第二天晚上，我换上了一套周老板派人送来的、合身的深蓝色定制西装。镜子里的自己，陌生而冷峻，与大学城里那个守着麻辣烫锅、浑身烟火气的“老板”判若两人。但这身皮囊，如今是我在这个圈层里的战甲。

金茂酒店是省城的地标之一，顶楼的星空吧更是名流汇聚之所。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城市的璀璨夜景与深蓝色的夜空尽收眼底，柔和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低声交谈，每一个笑容、每一次碰杯，似乎都蕴含着无数的信息与算计。

周老板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就有相熟的服务生引我们到一处相对僻静、却能俯瞰大半个城市夜景的卡座。邹帅已经到了，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纯净水，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金丝眼镜反射着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图表。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高定羊绒衫，更显得气质清冷，与周围略带浮华的氛围格格不入。

看到我们，他收起手机，站起身，脸上露出那种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

“周总，幸会。”他与周老板握手，然后目光转向我，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探究，“这位，就是上次在金爷宴上语出惊人的……先生？还未请教贵姓？”

“我姓…董。”我用了母亲的姓氏，一个常见的、不至于引人注目的化名。在这个圈子里，真名实姓有时反而是一种负担。

“董先生。”邹帅点了点头，伸手示意我们入座，“请坐。”

服务生过来问我们需要什么饮品。周老板要了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加冰。我则点了一杯苏打水，加一片柠檬。

邹帅看了一眼我点的东西，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说什么。

寒暄几句，话题很快就切入正题。

“周总，董先生，星辉新能源的情况，想必二位都很清楚。”邹帅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自信，“技术壁垒高，市场前景广阔，但现金流非常紧张。目前有三家机构在跟进，我们‘凯旋资本’，你们，还有北京的一家国资背景的基金。”

他拿起水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认为，我们两家如果继续竞价，只会把估值推到一个不理性的高度，最终便宜了那家国资和他们背后的管理层。这不符合资本效率最大化的原则。”他看向周老板，又瞥了我一眼，“我的提议是，我们暂时联手，用一致的报价和条件，先迫使那家国资退出。之后，我们两家再根据后续对星辉的贡献度和资源导入，来协商最终的股权分配。如何？”

他的方案听起来很合理，充满了资本世界的冷静与算计。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最后再内部分配战利品。这是商学院教科书里的经典案例。

周老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我，眼神带着询问。他知道，在这种涉及人心博弈和未来趋势判断的领域，我的意见至关重要。

我没有看周老板，而是将目光投向邹帅，缓缓开口：“邹总的方案，从纯资本和博弈论的角度看，无可挑剔。”

邹帅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淡然，似乎认为我已经被他的逻辑说服。

但我话锋一转：“但是，邹总，企业并购，尤其是并购星辉这样以技术为核心驱动力的公司，看的不仅仅是财务报表和估值模型，更要看人，看团队的状态，看技术的真实成熟度和可持续性。这些，冰冷的数据往往无法完全体现。”

邹帅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董先生，我尊重您可能有独特的‘洞察’方式。但在这个时代，大数据和行为分析模型，已经能够极其精准地预测团队效率和项目成功率。我们凯旋拥有全球顶尖的分析团队……”

“数据能分析出他们加班时吃什么吗？”我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和，但问题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数据外壳。

邹帅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如此“不着调”的问题。他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董先生，我不认为团队的餐饮习惯，与并购案的成败有直接关联。那是行政后勤部门关心的事情。”

“不，关联很大。”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专注，如同一个猎人锁定了猎物细微的举动，“邹总，您的研究团队，最近一定给您提交过关于星辉技术团队‘士气高昂、攻坚能力强’的正面报告吧？”

邹帅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否认。这显然是公开信息，也是支撑星辉高估值的重要依据之一。

“但是，”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您去查一查他们技术团队最近三个月，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晚上加班时点的外卖订单记录，您可能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

我停顿了一下，让他消化这个信息，然后才继续说道：

“比如，他们点的麻辣烫或者烧烤，辣度要求是不是从微辣、中辣，逐渐变成了重辣、特辣？”

“比如，他们是不是开始大量点一些提神醒脑的食材，比如猪脑、金针菇、大量的蒜蓉和辣椒油？”

“比如，他们点单的频率是不是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晚，甚至经常出现凌晨的订单？”

“再比如，他们选择的餐品，是不是从相对均衡的营养搭配，逐渐变成了纯粹的刺激味蕾、追求瞬时快感的‘重口味’组合？”

我一连串的问题，让邹帅脸上的从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和深思。他显然没有关注过这个维度的信息。

“邹总，您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我自问自答，语气沉凝，“这代表的，不是‘士气高昂’，而是过度透支、精神焦虑、灵感枯竭的前兆！”

“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会最诚实地反映在饮食偏好上。当他们需要依靠越来越强烈的感官刺激来维持注意力和精力时，说明他们的身心已经处于一种非健康的亢奋状态，就像一根被不断拉伸的橡皮筋，随时可能绷断。技术研发是创造性的工作，需要的是持续、稳定、灵感涌动的心流状态，而不是这种饮鸩止渴式的压榨。”

我看着邹帅变得凝重的脸色，给出了最终的论断：

“所以，我认为，星辉的核心技术团队，目前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们或许能靠着这股劲儿再撑一段时间，交出一些阶段性的成果，但技术的长期稳定性和后续的创新能力，存在巨大的隐患。这个时候，如果我们高价介入，很可能接手的不是一个即将爆发的金矿，而是一个人员疲惫、后续乏力的烫手山芋。与国资拼价格，更是正中管理层下怀，他们正好利用这笔钱和虚高的估值，来缓解压力和套现。”

我端起面前的苏打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因此，邹总您提出的联合压价策略，我原则上同意。但不是为了我们两家后续分配，而是应该借此机会，逼星辉露出更多真实底牌，尤其是技术团队的详细状况和项目的真实风险。甚至，我们可以考虑放弃这次并购，或者大幅压低报价，将其作为一个风险极高的投机项目来处理。”

一番话，条分缕析，将邹帅那建立在完美数据模型上的并购逻辑，撕开了一个基于人性观察的、血淋淋的口子。

卡座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老板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果然没看错人”的得意。

邹帅则低头看着他那杯已经融化了不少冰块的纯净水，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摩挲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从最初的质疑，到中间的惊愕，再到现在的深沉思考。

我知道，我这番“食卦”式的分析，像一记无声的重锤，敲打在了他赖以生存的资本信仰之上。他或许不会完全相信，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足以让他重新审视这个看似完美的并购案，以及……我这个人。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我，那眼神中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和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董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语速慢了许多，“你的视角……很独特，也很有……启发性。关于星辉团队的外卖数据，我会立刻让人去核实。”

他端起水杯，向我示意了一下，虽然没有碰杯的动作，但这是一个姿态。

“看来，这次简单的交流，比我想象的要有价值得多。”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这场关于“星辉新能源”的博弈，因为我这番基于“食卦”洞察的介入，已经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而我与邹帅——这个信奉数据和资本的冰冷猎手之间，一场更为漫长和复杂的较量，也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

窗外的城市夜景依旧璀璨，星空吧内的爵士乐依旧慵懒，但在这方寸卡座之间，资本与人性、数据与洞察的无声战争，已经弥漫开了硝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