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44章 张姐道谢

帮助那个备考专八的陌生女生所带来的短暂慰藉，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去后，咨询室日常的喧嚣与浮躁很快便重新将我包裹。金诚建材事件的余威尚在，前来预约的客户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但言谈间涉及的利益纠葛与权力算计，却也因此变得更加隐晦和复杂。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每一场咨询中，既要运用“食卦”的洞察，更要启动金诚事件后磨砺出的、对信息真实性的苛刻审视。这种双线作战，消耗的心神远超以往。

就在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在精密仪器和复杂电路间疲于奔命的工程师，快要忘记食物原本温度和味道的时候，张姐，再一次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秋日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却缺乏温度的光斑。我刚结束一场关于区块链技术应用前景（对方试图让我从团队负责人的饮食偏好判断其技术路线的真伪与成败）的烧脑咨询，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跳跃的代码术语和对方充满不确定性的眼神。

风铃轻响，我以为是下一位预约的客户提前到了，没有睁眼，只是习惯性地说了声：“请稍坐，小林会为您准备茶水。”

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带着几分迟疑和熟悉的、温和的女声：“老……老板？是我，张姐。”

我倏然睁开眼。只见张姐正站在接待区的中央，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手里拎着的却不是上次那个无纺布袋，而是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印着“恭喜入职”字样和某个单位logo的红色手提袋。她脸上带着比上次更加灿烂、也更加踏实喜悦的笑容，眼神中的那丝怯懦和拘谨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尽甘来的扬眉吐气。

“张姐？”我连忙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迎了上去，“你怎么又过来了？快请坐。”我注意到她的气色比上次好了很多，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老板，我这次是特意来谢谢您的！天大的好消息，必须当面告诉您！”张姐在沙发上坐下，将那个红色手提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双手有些激动地交握着，“小辉！我儿子！他公务员试用期顺利通过，今天正式转正了！单位领导还夸他踏实肯干，是个好苗子！”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微拔高，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而耀眼的幸福光芒，那是任何商业成功或权力博弈都无法带来的、源自生命最本真的喜悦。

“真的？太好了！张姐，恭喜你！也恭喜小辉！”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心中那份因方才烧脑咨询带来的疲惫感，竟被这温暖的喜讯驱散了大半。小辉，那个曾经让她操碎了心、甚至差点误入p2p歧途的儿子，如今终于走上了安稳光明的道路，这对于一个含辛茹苦的单身母亲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都是托您的福！老板，要不是您当年拉我们娘俩一把，识破了那个骗局，把钱拿了回来，小辉别说考公务员了，怕是连大学都读不安生，我们这个家可能就散了！”张姐说着，眼眶又开始泛红，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呢！上次来，心里还悬着块石头，这次，这石头总算彻底落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弯腰从那个红色手提袋里往外拿东西。首先拿出来的，是一个包装精美、系着金色丝带的方形礼盒，上面印着某知名品牌的Logo。

“老板，我知道您什么都不缺，但这是小辉用他第一个月工资买的，非要我带给您，是一盒茶叶，他说谢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张姐将礼盒递给我，眼神里充满了儿子的骄傲和对我的感激。

我接过那盒茶叶，入手沉甸甸的，包装精致，显然价格不菲。与小玲那包带着山野气息的“野山绿茶”相比，这盒茶叶代表着一种步入社会后的、更正式的感谢。我心中感慨，那个曾经需要母亲操心学费、生活费的男孩，如今已经能够反哺家庭，并以成人的方式表达谢意了。

“小辉太客气了，这……”我正要推辞。

“您一定得收下！”张姐语气坚决，“这是孩子的心意！他不让我买别的，说就买这个，显得郑重。”

我只好收下，将茶叶放在茶几上。

接着，张姐又像变戏法一样，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几个熟悉的玻璃罐——正是她自家腌的酱黄瓜、糖蒜和萝卜干。罐子依旧擦得干干净净，里面的小菜色泽鲜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咸菜，您上次说好吃，我又给您带了些新的来，刚腌好没多久，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张姐将罐子一一摆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酱香和发酵酸味的质朴香气再次弥漫开来，与咨询室里昂贵的香氛形成了奇异的交织。

“还有这个，”她最后拿出一个用干净纱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几个圆滚滚、胖乎乎、表皮带着好看裂纹的开花馒头，“这是我昨天刚蒸的，碱放得正好，面发得也透，您尝尝，就着咸菜吃，最香了！”

看着茶几上那盒精致的茶叶、几罐朴素的咸菜，还有那几个散发着麦芽香甜气的开花馒头，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份谢礼，跨越了不同的价值体系和情感维度，将市井的温情与步入社会的正式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沉重而真挚。

“张姐，你这……让我说什么好……”我喉咙有些发紧。

“您什么也别说，收下就行！”张姐笑着，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她环顾了一下装修奢华的咨询室，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感慨和不易察觉的怜惜，“老板，您现在……真是大人物了。这地方，真气派……就是，感觉您好像比以前更累了？脸色看着有点不太好。”

她的话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破了我强撑的平静。连张姐都看出了我的疲惫。

“还好，就是事情比较多。”我含糊地应道，不想让她担心。

“钱是赚不完的，老板，身体最要紧。”张姐的语气像一位关切的长辈，“我看您这屋里，啥都好，就是少了点……烟火气。以前在您老店里，虽然忙，但热闹，有活气儿。现在这儿，太安静了，静得让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烟火气……活气儿……

这两个词，像两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那扇紧闭的门。是啊，这里什么都有，昂贵的家具，先进的设备，恭敬的客户，源源不断的财富……唯独缺少了那种蓬蓬勃勃、带着体温和嘈杂声的“活气儿”。那种只有在市井巷陌、在寻常人家的灶台边才能滋养出的生命力。

张姐似乎意识到自己话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我，瞎操心。您现在是干大事的人，跟我们不一样了。”

“不，张姐，你说得对。”我轻声打断她，目光落在那些咸菜和馒头上，“这里……是少了点烟火气。”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中，茶叶的清香、咸菜的酱香、馒头的麦香，与冰冷的奢华气息相互碰撞、交融。

“张姐，”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你上次留下的咸菜，我吃完了，味道真好。以后……要是方便，还能再给我寄点吗？”这句话问出口，我仿佛是在向那段充满烟火气的过去，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唤。

张姐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无比惊喜和温暖的笑容，连连点头：“方便！方便！当然方便！老板您喜欢吃，我以后经常给您寄！不要钱！您想吃了就给我打电话！”她像是接到了无比光荣的任务，立刻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确认了一下，再次郑重地递给我，“这个您收好！想我了，或者想吃咸菜了，就给我寄信……哦不，打电话，打电话快！”

她的质朴和热情，让我冰冷的心房仿佛照进了一束阳光。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张姐知道我很忙，便起身告辞。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微胖却充满劲头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咨询室，我看着茶几上那份独特的“谢礼”。我打开一罐酱黄瓜，用银叉取出一块，放入口中。依旧是那爽脆清甜、酱香浓郁的味道，带着阳光和大地的气息。我又掰了一小块开花馒头，馒头松软而富有弹性，咀嚼间，纯粹的麦香在口中弥漫。

就着咸菜，吃着馒头，简单的食物，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踏实感。这味道，瞬间将我拉回到了大学城老店的后院，拉回到了那些与王姨、老陈、还有无数像张姐、小玲一样的普通人，互相温暖、彼此支撑的日常。

与张姐的这次会面，不像小玲那样带来青春的叩问，也不像陌生女生那样带来纯粹的助人之乐。张姐带来的，是一种根植于泥土的、坚韧而温暖的市井力量。她用最朴素的行动和言语，提醒着我来自何方，以及那种与真实生活紧密相连的“活法”有多么珍贵。

我知道，我依然要面对咨询室里那些复杂的局面，依然要在名利场中周旋。但至少，从今往后，当我感到迷失和疲惫时，我可以打开一罐张姐的咸菜，尝一口那来自市井的、带着烟火气的滋味，提醒自己，在追逐星辰大海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了脚下这片温暖而坚实的大地。

这无关商业，无关深度，只关乎我们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