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31章 预约排潮

“卦食咨询室”正式挂牌营业的那天，没有鞭炮齐鸣，没有花篮成排。只是在那个崭新的、光可鉴人的红木招牌旁边，我亲手挂上了一块略显朴素的木牌，上面是用毛笔手写的几行字：

“卦食咨询，按难论价。

小事五千，大事五万起。

规矩有三：禁录音录像，禁窥探阴私，禁心术不正。

附：窗口售汤，十五元一碗，概不外送。”

这块牌子，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只不过，我原以为会激起些许涟漪，却没料到，引来的是滔天巨浪。

刘总的影响力，加上之前“智救刘小姐”事迹在特定圈子里的发酵，其效果是核裂变级的。开业第一天清晨，我还在咨询室里调试那套昂贵的功夫茶具，门外就已经传来了引擎的低吼与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我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怔了片刻。不算宽敞的临街空地上，竟已停了四五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车型低调，但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隐藏在流畅线条下的不俗价格。几个穿着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司机靠在车边，低声交谈着，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咨询室的大门。

见到我出来，一个穿着剪裁合体、面料挺括的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了上来，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

“您就是张老板吧？鄙姓赵，是恒远实业李总的助理。”他双手递上一张质感极佳的名片，“李总对张老板仰慕已久，得知您今日开业，特意让我过来，想预约一个咨询时间。不知张老板最近何时方便？”

他话音未落，旁边另一位略显富态、穿着条纹polo衫的男人也挤了过来，语气更急切些：“张老板，我是宏图建材的老钱，周老板介绍来的！我这儿有个项目挺急的，您看能不能插个队？费用好说！”

“张先生，我是天美投资的孙副总……”

“张老板，我们王局长……”

一瞬间，我仿佛成了菜市场里最新鲜的那块肉，被七八个人围在了中间。名片像雪片一样递到我手里，各种头衔、各种来路，混杂着不同的古龙水、雪茄和高级皮质座椅的味道，形成一股奇异的、属于名利场的漩涡，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闪过那三条刚写下的规矩。我抬起手，向下虚按了一下，人群稍微安静了些。

“感谢各位老板抬爱。”我的声音尽量平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淡，“咨询室刚开业，精力有限。预约需要按顺序来，具体事宜，请各位与我的助理沟通。”

说完，我侧身让开，露出了跟在我身后，显得有些紧张却又强自镇定的年轻人。他叫小林，就是之前刘总派来帮我处理商铺过户的那位助理。在咨询室筹备后期，我深感独木难支，便向刘总开口，希望能“借”小林一段时间，帮我打理预约和杂务。刘总很痛快地答应了，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在我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随时了解动向。

小林显然经历过不少场面，很快进入了角色。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皮质预约本和一支钢笔，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各位老板，先生，请这边稍作休息，我们按顺序登记一下您的信息和咨询意向。张先生会根据预约顺序，尽快安排时间。”

他将人群引向了咨询室外间临时设置的等候区——几张同样材质的实木椅子，配上简单的茶几。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进入了“排队”模式。

我转身回到了里间的咨询室，关上了门。厚重的实木门有效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但门外隐约传来的、带着焦灼与期待的低声交谈，依然像背景音一样萦绕不去。

我走到那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冰凉的桌面。桌面上，除了那盆文竹，还放着我那本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卦食笔记》。与这间屋子的崭新与奢华相比，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是我立足于此的根本。

窗外，城市的喧嚣一如既往。而窗内，一种名为“名望”的潮水，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拍打着我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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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的工作效率极高。不到一个小时，他轻轻敲响咨询室的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那个预约本，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

“张先生，这是初步整理出来的预约名单。”他将本子放在我面前，“目前登记在册的，已经有……二十七位。时间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了。”

我翻开本子，密密麻麻的名字、公司、职务、简要咨询事由映入眼帘。恒远实业的李总想问海外项目投资风险；宏图建材的钱总纠结于是否收购竞争对手；天美投资的孙副总则是因为一笔潜在的巨额风投举棋不定；甚至还有一位文化部门的处长，想问问“近期工作是否有变动契机”……

各行各业，各种光鲜亮丽背景下的烦恼与**，都浓缩在这几张纸上，汇聚到我这间小小的咨询室里。

“这么多人……”我喃喃自语，心里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这意味着未来三个月，我几乎没有任何喘息之机。

“是的，”小林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也有一丝担忧，“而且，张先生，我发现一个现象。当我告知他们咨询费用，尤其是‘大事五万起’这个标准时，几乎没有人表现出犹豫或者质疑，反而……似乎更积极了。”

我默然。这就是名利场的逻辑吗？价格越高，越显身份，越觉得可靠？我想起在大学城，一碗加了肥牛和虾滑的豪华版麻辣烫，也不过三十块钱，学生们还要斟酌半天。而这里，五万起步，只是一个“入门券”。

“另外，”小林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有好几位，在登记时都暗示，希望能尽快安排，甚至……愿意支付额外的‘加急费’。您看……”

“不加急。”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规矩就是规矩。按顺序来，谁也不例外。你明确告诉他们。”

小林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了，张先生。”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或许在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里，像我这样在名利蜂拥而至时，还能坚持所谓“规矩”的，并不多见。

“还有，”我指了指预约本上几个标注着“引荐人：周老板”的名字，“周老板介绍来的人，你多留意一下。登记可以，但安排时间之前，把他们的背景和具体事由，单独整理一份给我。”

周老板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他的人情，他的“投资”，都需要我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必须更加谨慎。

小林心领神会：“好的，我马上处理。”

他离开后，咨询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空气中，新家具的味道依然存在，但似乎也开始混合进一丝属于外面那个世界的、焦灼的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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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陷入了高速旋转的陀螺状态。

每天上午九点，咨询室准时开门。预约的客户通常会在约定时间前十分钟到达，由小林引导在等候区稍坐，喝一杯他泡好的清茶。然后，在预定时间，被请进咨询室。

咨询的过程，并非外人想象的那般玄乎其玄、焚香祷告。它更像是一场基于极度细致观察和庞大信息关联的心理博弈与策略分析。

第一位客户，恒远实业的李总，是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人。他穿着定制西装，袖口露出价格不菲的腕表，但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整齐，甚至有些过分。他咨询的是关于东南亚一个矿产投资项目的风险。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诉说，而是先将一份厚厚的项目资料推到我面前，然后便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带着审视。

我没有先看资料，而是目光扫过他面前那杯小林奉上的茶。上好的龙井，芽叶舒展，翠绿可爱。但他从进来至今，没有动过一口。

“李总不喜绿茶？”我开口，声音平和。

李总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先问这个。他淡淡道：“胃不太好，医生建议少喝绿茶，伤胃。”

我点点头，示意小林：“给李总换一杯熟普，养胃的。”

在小林换茶的间隙，我拿起那份项目资料，没有细看文字，而是快速翻动着。纸张的质感、排版的方式、数据图表的精细程度……这些细节，往往比文字本身更能透露甲方的实力和态度。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桌面的右手上。他的食指和中指第一指节的内侧，有一层不易察觉的、淡黄色的茧痕。那是长期翻阅大量纸质文件、并且用力按压留下的印记。

“李总做事亲力亲为，尤其重视基础资料的审核。”我放下资料，看着他，“这个项目，您应该已经亲自带队考察过至少两次，核心数据都烂熟于心了。”

李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审视的味道淡去，多了几分惊讶。“张老板如何得知？”

“猜的。”我微微一笑，没有点破那茧痕的细节，“既然您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心中对这个项目的价值和风险，应该早有定论。您今天来，想问的，恐怕不是‘能不能投’，而是‘该如何投’，以及‘如何规避那最后百分之五的不确定性’，对吗？”

李总沉默了，他端起小林新换上的熟普，轻轻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这个动作，代表他默认了。

接下来的谈话进入了实质阶段。我结合项目资料中一些略显模糊的环保评估数据、当地政策风向，以及李总言谈间无意流露出的、对某个当地合作方背景的疑虑，给出了几点建议：聘请独立的第三方机构进行补充环评；寻找更有军方或皇室背景的中间人进行担保；前期投入采取分阶段、对赌协议的方式，以降低风险。

我没有给出“能”或“不能”的绝对答案，而是提供了几条具体的路径和风险控制策略。这恰恰是李总这类实干家最需要的——他们不缺判断力，缺的是信息和打破思维盲区的钥匙。

一个小时的咨询时间到了，李总站起身，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许多。他主动伸出手：“张老板果然名不虚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费用我会让财务立刻打到您账上。”

他离开时，目光在墙角那个外卖窗口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但什么也没说。

送走李总，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下一位客户已经在等候。宏图建材的钱总，一进来就大嗓门地抱怨竞争对手如何不择手段，想要我算算对方什么时候会倒大霉。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注意到他点单（虽然他不喝汤，但我习惯性地在心里为他“点单”）——重辣，多油，喜荤腥，说话时气息粗重，面色泛红。这在《卦食笔记》里，属于“肝火旺盛，易怒冲动”的体质。

我没有去算他的对手，而是话锋一转：“钱总，您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容易口干舌燥？早上起来眼睛分泌物也多？”

钱总愣住了：“啊？是……是啊！张老板你这也能看出来？”

“建议您最近饮食清淡些，少动怒。”我平静地说，“您现在的状态，容易做出错误的决策。收购对手是大事，需要冷静评估，而不是赌气。您觉得呢？”

钱总张了张嘴，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泄了下去，有些讪讪地：“也……也是这个理。”

我这才将话题引回正轨，帮他分析对手公司的财务状况和市场份额，指出盲目收购可能带来的消化不良问题，建议他先从渠道整合入手……

一天下来，接待三到四位客户，每个都是精力的巨大消耗。我需要全程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捕捉他们的微表情、小动作、语言习惯、甚至衣着打扮和随身物品透露出的信息，再结合他们咨询的事情，在脑海中飞速调用《卦食笔记》里的案例和规律，进行关联、分析和判断。

这不仅仅是“算卦”，这是一场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是心理学、行为学、商业知识和一点点玄学直觉的混合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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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强度的工作带来的直接变化，是我的银行账户数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升。五万，十万，五十万……一笔笔咨询费到账的短信提示，起初还能让我心跳加速，到后来，几乎变得麻木。金钱，在这里似乎真的成了一个数字。

但另一种变化，更让我感到不安。我发现自己待在咨询室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而站在那个外卖窗口后面熬汤的时间，却被急剧压缩。

起初，我还能坚持每天下午抽出一两个小时，亲手打理窗口的生意。我会系上那条旧围裙，点燃灶火，看着汤锅慢慢沸腾，用长勺缓缓搅动，感受那熟悉的热气和香味包裹着自己。那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我会亲手为那些偶尔路过、被香味吸引，或者是从大学城那边慕名而来的“普通”顾客盛汤。他们可能是附近写字楼加班的白领，可能是逛街逛累了的情侣，也可能是好奇的附近居民。他们不会叫我“张老板”，而是像在大学城一样，自然地喊着“老板，一碗原味，加份粉丝”、“老板，多放点香菜”。

听着这熟悉的称呼，看着他们坐在窗口旁边我特意设置的几张简易塑料凳上，呼呼喝汤，发出满足的叹息，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是那个“老板”，而不是被供在神坛上的“张先生”。

但很快，这种放松成了奢侈。预约的客户太多，咨询时间经常被迫延长。有时候，我刚系上围裙，小林的电话就响了，又有一位重要的客户临时希望能“见缝插针”地聊几句。有时候，我正在窗口给顾客加汤，咨询室里的客户已经提前到达，透过玻璃窗投来探究甚至是不耐烦的目光。

我能感觉到，那些来自普通顾客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和亲切，慢慢变得复杂。他们看着停在门口的名车，看着那些衣着光鲜、气场强大的人进进出出，再看着我这个系着围裙、拿着汤勺的“老板”，眼神里掺杂着疑惑、疏离，甚至是一丝……敬畏？

这种变化让我难受。我和他们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

有一天下午，我终于抽空回到窗口。汤锅咕嘟着，香味依旧，但窗口前却有些冷清。只有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小哥，在等着取餐。

我给他盛好汤，他接过，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小声问：“老板，你……你以后还一直卖汤吗？我好多同事都说你家汤好喝，就是……就是现在看你这么忙，怕你以后不卖了。”

我心里猛地一揪，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卖，当然卖。只要这窗口在，汤就一直卖。”

外卖小哥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笑着骑车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站在窗口前，许久没有动弹。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咨询室里，小林正在接听又一个预约电话，声音透过门缝隐约传来。

我转身，看着那口陪伴我多年的汤锅，锅里的汤汁微微晃动着，映照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霓虹灯光，光怪陆离。

老陈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提着一笼新出笼的包子来了。他没有进咨询室，只是站在那个外卖窗口外面，隔着台面，把包子递给我。

“尝尝，新研究的豆沙馅儿，看甜度合不合适。”他语气如常，仿佛这里还是大学城那个烟火缭绕的小店。

我接过包子，还是温热的。咬一口，豆沙细腻清甜，面皮暄软。

“好吃，陈叔。”我说，声音有些发闷。

老陈“嗯”了一声，目光在咨询室华丽的内饰和窗外排队等候的豪车之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他看了我很久，才缓缓说道：

“你这店现在……闻着是挺香，但不是熬汤的香，是……钱的香。”他顿了顿，像是斟酌着用词，“人也瘦了，眼圈都是黑的。忙归忙，别把自个儿熬干了。汤要慢火，人也是。”

他说完，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转身走了，背影融入华灯初上的城市街景，很快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半个豆沙包，那甜味在嘴里，却莫名泛起一丝苦涩。

咨询室的预约，依然排到了三个月后。名望与财富的潮水，汹涌而来，似乎没有止境。我站在潮头，感受着被推着向前的速度与力量，却也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脚下那块名为“初心”的基石，正在被这潮水一遍遍地冲刷、侵蚀。

我还能在这潮水中，守住那口汤的火候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场浪潮，已经将我彻底卷入，从此变得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