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11章 西装预约客

老陈那两句“不吃靠嘴皮子赚来的东西”和“路是自己选的”，像两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我因那十二万和两箱酱鸭而有些微醺的心头。连续几日，我守着我的“多多麻辣烫”，那口终日沸腾的汤锅，那熟悉得闭眼都能摸准位置的调料罐，那来来往往、点单习惯早已烂熟于胸的食客，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隔膜。我依旧能精准地为他们服务，依旧能下意识地在脑海中为他们标定坐标，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如同初冬的晨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我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那些纯粹的、只为一口吃食而来的流动顾客。他们的**简单直接——饱腹，解馋，慰藉乡愁，或是三五小聚。他们的坐标清晰明了，少有那些盘根错节的算计与伪装。我看到一个刚打完球的男生，满头大汗地点了加满辣油的牛肉面，呼噜呼噜吃完，畅快淋漓，那是“乾”卦的宣泄与满足；看到一对小情侣，分享一碗酸甜口的番茄汤，互相夹菜，低声笑语，那是“兑”卦的甜蜜与交融；也看到一位加班至深夜的白领，只要了一碗清汤素菜，细嚼慢咽，眉宇间是卸下伪装后的疲惫，那是“坎”卦的独处与修复。

这些景象，曾经是我世界的全部，是我“坐标轴”得以建立的基石。如今，它们依然生动，却仿佛成了我需要刻意去“欣赏”和“维系”的风景。我知道，我的心，有一部分已经被周老板、张总他们所代表的那个世界搅动了。那不仅仅是金钱的诱惑，更是一种智力被高度认可、能力在更广阔舞台得以施展的……成就感？或者说，是一种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征服欲？

就在这种微妙的心绪中，那位“西装预约客”出现了。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阳光斜照，店里客人稀疏。我正拿着那块微湿的软布，第三次擦拭着同一块柜台边缘，试图用这种重复的体力劳动来压制内心的纷乱思绪。风铃轻响，我抬头，看见一个身影推门而入。

来人身形高挑，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皮鞋锃亮，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气质与周老板那种带着江湖气的精明不同，更显内敛和专业，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他进门后，目光迅速而准确地扫过店内环境，最后落在我身上，步伐稳健地走到柜台前。

“老板，麻烦一份肥牛套餐，加一份虾滑，微辣。”他的声音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点单干脆利落，仿佛在执行一项既定程序。

“好的，请稍坐。”我应道，心下却是一动。这人的举止、气场，与大学城常见的食客截然不同。在他的坐标轴上，x轴（时运）显得稳定而有序，Y轴（心性）偏向“艮卦”的沉稳与“巽卦”的精准，Z轴（事象）则暂时指向纯粹的“用餐需求”，但其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明确的目的性。

我照常煮好麻辣烫，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吃得很快，但动作依旧保持着一种刻板的优雅，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吃完后，他用纸巾仔细擦了擦嘴角，然后站起身，再次走向柜台。

“老板，味道很好。”他说道，语气依旧平淡，但目光却锐利地看向我，同时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抽出一张烫着暗金花纹的名片，双手递了过来。

“我是李总的司机，姓赵。”他自我介绍道，话语简洁，“李总想请您帮忙算一下，城北一个新开发区的商业地块，适合投资哪个位置做高端社区配套。咨询费，五万。”

五万！又是一个五万！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部。不同于张总那带着人情往来的两万谢礼，这五万，是**裸的、明码标价的商业咨询费！目标直接指向了房地产这种资金密集、决策风险极高的领域！

我接过那张名片，触手质感极佳，上面简洁地印着“李天明”三个字，头衔是“宏远地产董事长”，以及一个办公室地址和联系电话。宏远地产，在本市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开发商。

“李总……怎么会找到我？”我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一个大学城开麻辣烫的，名声难道已经传到地产大佬耳朵里了？

赵司机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解释道：“李总和张总（连锁酒店张总）是高尔夫球友。前几天听张总提起，说您眼光独到，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赞不绝口。李总正好为地块选址的事有些举棋不定，就想请您帮着看看，也算是……多一个参考。”

原来如此！是张总！我那“普洱解围”和后续对“海丰号”的剖析，不仅换来了咨询费和酱鸭，更是在他们那个圈层里，为我做了一次无声却极具分量的广告！周老板的引荐，张总的背书，如同两级火箭，将我这个“奇人”的名声，推送到了更高级别的商业圈面前。

五万咨询费，只为“看看”地块选址！这手笔，这需求，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过去帮人避坑、分析供应商的范畴。这涉及的是宏观区位、政策风向、市场预期、竞争对手……这些信息，我能“算”得出来吗？我的“三维坐标轴”，能应用到如此庞大的商业决策上吗？

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 巨大的诱惑： 五万块，几乎相当于我这小店旺季时一两个月的纯利润。这不仅仅是钱，更是通往更高阶层、接触更核心商业资源的敲门砖。答应了，或许就能真正踏入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世界。

· 未知的风险： 地产投资动辄数亿，一旦我的“看法”有误，导致李总决策失误，哪怕只是细微的影响，这因果和责任，我承担得起吗？周老板和张总的问题，尚在“人”与“事”的层面，而地产选址，牵扯的是“势”与“运”，是真正的“风水”与“国运”交织的领域，我的坐标轴，够不够宏大和精准？

· 能力的边界： 我的能力，根植于对个体行为、细节观察的归纳推演。将其套用在宏观的商业地块分析上，无异于用小舢板去测量大海的深度，其中不确定性太大。是迎难而上，拓展能力的边界，还是知难而退，守住现有的安稳？

· 老陈的警示： “路是自己选的”、“不吃靠嘴皮子赚来的东西”。言犹在耳。若接下这单，便是在老陈划下的那条界限上，又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甚至可能是无法回头的一步。

赵司机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催促，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的答复。他的存在本身，就像那个五万报价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商业效率与规则感。

店外，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店内，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我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那十二万现金在抽屉里无声的呐喊。

最终，对自身能力边界探索的**，对更高舞台的向往，以及那五万块实实在在的诱惑，压倒了内心的犹豫与对老陈那份坚守的愧疚。

我深吸一口气，将名片紧紧攥在手心，指尖能感受到那凸起的烫金纹路。我抬起头，迎上赵司机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而专业：

“感谢李总的看重。不知道李总那边，希望我什么时候过去？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

赵司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神色，随即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明天上午十点，我准时来接您去李总公司。您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李总会把相关资料给您看。”

“好，明天十点，我准时等候。”我点了点头。

“那就说定了。”赵司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店里，动作干净利落，如同他来时一样。

风铃再次轻响，店内重归寂静。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分量不轻的名片，“宏远地产董事长 李天明”，这几个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五万咨询费，地产项目选址……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我再也无法安心地只做一个守着汤锅的“张老板”了。

周老板的网，张总的桥，如今李总的橄榄枝……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身不由己，却又隐隐带着一丝兴奋，走向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江湖。

明天，将是新的开始，还是深渊的入口？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那辆来接我的车停在店门外时，我必须做出选择。而此刻，我的选择，已然明朗。

我将名片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贴身收好。那五万块的承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迅速扩散，终将改变我生命的全部流向。窗外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一个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孤独而决绝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