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10章 规律的第一次闪光

日子像翻书一样，一页页翻过，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下旬。大学城里的空气开始裹挟起期末特有的紧张和焦躁，连带着小吃街的人流都似乎带上了一丝匆忙。我的“多多麻辣烫”依旧在不温不火的轨道上运行着，像一艘动力不足的小船，在市场的海洋里随波逐流，既没有沉没，也看不到明确的彼岸。

那个记录着各种“无用数据”的蓝皮本子，已经用掉了小半本。它成了我对抗守店无聊时光最忠实的伙伴，也像是我混乱内心世界的一个外部存储器。里面塞满了李静的“两份木耳不要麻酱”，体育生们的“肉类特辣风暴”，孤食眼镜男的“豆制品 菌菇 方便面”，以及那个仿佛从古画里走出来的“清汤老人”周三下午两点钟的精准造访。

这些记录，起初只是无聊的产物，后来渐渐变成一种习惯，一种带着轻微强迫症的行为艺术。我甚至开始给一些常客起了代号，画了简单的频率分布图，试图用我那点快要还给老师的数学知识，从这些杂乱的信息里，看出点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门道”。

“菠菜培根鸭肠”的阴影

又是一个周三。天气阴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随时要挤出雨夹雪来。店里比平时更显冷清，只有寒风偶尔卷着落叶扑打在玻璃门上，发出“噗啦”的轻响。

我裹紧了身上的薄棉服，坐在柜台后面，第无数次翻开了那个蓝皮本子。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页页的记录，目光最终停留在关于小夏——那个黄头发、脾气火爆的女生——的几条信息上。

“12月x日，周三，傍晚：黄发女生（小夏），点单：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与同伴激烈争吵，摔筷子。”

“12月x 7日，周三，傍晚：小夏，点单：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独自一人，情绪低落。”

“12月x 14日，周三，傍晚：小夏，点单：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与另一名陌生女生同行，交谈尚可。”

连续三个周三，同样的点单组合：“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

我的手指在这几行字上反复摩挲，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这第三次……难道也是吗？

大学城这么多小吃店，她为什么偏偏每个周三都来我这里？还每次都点一模一样的东西？这固定搭配背后，是有什么特殊的口味偏好，还是……藏着某种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属于周三的“仪式感”或“情绪周期”？

一个荒诞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样不受控制地浮上来：难道……她这周周三，还会来？还会点这个？

我立刻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想法驱逐出去。张三啊张三，你真是闲出毛病来了！人家小姑娘爱吃什么，什么时候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真把自己当半仙了？记录数据记录魔怔了吧！

理性告诉我，这绝对是胡思乱想。概率论里那么多随机事件，连续发生三次虽然概率降低，但依然存在可能性。这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下意识的准备与内心的博弈

然而，那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在心里扎了根，悄悄影响着我的行为。

下午去批发市场补货的时候，我推着三轮车，在冰冷的空气中穿梭。按照往常的清单，我该进的鸭肠数量是固定的，足够应付几天的一般消耗。但当我走到禽肉豆制品区，看着那些盘绕在冰块上、色泽新鲜的鸭肠时，我的脚步顿住了。

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在说：“万一呢？万一她今晚真的又来了呢？这点鸭肠够吗？要是正好卖完了，她点不到，会不会以后就不来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跳出来反驳：“神经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就多进货？卖不出去烂掉了算谁的？你这本就不宽裕的资金经得起这么折腾吗？清醒点！”

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吵架。最终，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好奇、验证欲以及一丝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万一我能猜中”的隐秘虚荣，占据了上风。

我咬了咬牙，对批发商说：“老板，今天的鸭肠……再多给我加五块钱的。”

老板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这小店突然加大鸭肠进货量有点奇怪，但也没多问，麻利地给我称了重。

骑着装满食材的三轮车往回走，冷风刮在脸上，我却觉得脸上有点发烫。我一边蹬车，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张三，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x！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平白增加了成本，要是卖不出去，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如期而至的“巧合”

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在湿冷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店里的客人依旧不多，三三两两。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给客人烫煮着食物，一边时不时地抬眼望向门口，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既希望她来，验证我那荒诞的猜想；又害怕她来，坐实了我这近乎迷信的愚蠢行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就要到平时小夏会出现的时间段了，门口依旧没有那个熟悉的、带着点叛逆气息的身影。

我心里那点可怜的期待，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看吧，果然是想多了。我自嘲地笑了笑，开始盘算着那多出来的鸭肠该怎么尽快消化掉，是做员工餐（虽然只有我一个员工），还是明天搞个“鸭肠特价”？

就在我几乎要彻底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冷风裹挟着一个身影钻了进来。

黄头发，破洞牛仔裤， oversize 的牛仔外套，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表情。

是小夏！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里的漏勺差点掉进汤锅里。

她像前几次一样，径直走到选菜柜前，甚至没有多看冰柜里的其他菜品一眼，熟练地拿起夹子和篮子，精准地夹起菠菜、培根、鸭肠，最后是粉丝。

“老板，原味汤。”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脚一阵发麻。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蓝皮本子上，被我反复摩挲的那几行字，在疯狂地闪烁、放大！

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周三！

全中！一分不差！

那一刻，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我。有猜中的、近乎惊悚的兴奋，有一种触摸到未知边缘的战栗，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源自理性认知的排斥和不安！

这太诡异了！这不符合常理！一个人连续四次在同一个时间点，来到同一家店，点一模一样的食物，这概率有多低？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逻辑？

理性的堡垒与裂痕

我强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地给她烫煮、算账、收钱。她依旧找了那个不算起眼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吃着，和上次一样，没有同伴。

整个过程，我的大脑都在飞速运转，试图为这个“巧合”找到一个合理的、科学的解释。

是因为她周三下午固定有课或者有活动，顺路？

是因为她特别喜欢我家周三熬的这锅原味骨汤？

是因为这个“菠菜培根鸭肠”组合对她有什么特殊意义？比如……是某个她喜欢的人爱吃的？或者是什么“幸运套餐”？

是因为她懒得想新的搭配，干脆固定下来省事？

每一个解释似乎都说得通，但每一个解释又都显得那么牵强，无法完全说服我自己。尤其是结合她第一次来时的激烈争吵，后面几次情绪的变化……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口味习惯问题。

我把空碗收回来的时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回到柜台，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惶恐的心情，翻开了那个蓝皮本子。在关于小夏的记录下面，我用力地、几乎是刻上去地写下了新的内容：

“12月x 21日，周三，傍晚：小夏，点单：菠菜、培根、鸭肠、粉丝，原味汤。独自一人，情绪平稳。

结论：连续四周周三，固定点单组合。巧合概率已显着降低。此行为模式具有高度重复性与时间关联性。

个人感受：……难以置信，极度不安。这绝非正常消费行为所能解释。但我拒绝深究，这一定是某种未被察觉的、简单的个人习惯使然。必须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联想！”

写到最后，我几乎是在警告自己。我把本子合上，重重地塞回抽屉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刚刚闪现的、关于“规律”的可怕念头一起关进去。

我走到门口，看着外面冰冷漆黑的夜色，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试图让混乱的大脑清醒下来。

这只是巧合！张三！你一个学数学的，怎么能相信这种唯心的、没有逻辑的东西？你一定是太闲了，压力太大了，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对，是幻觉！是压力导致的神经衰弱！

我反复地、用力地告诉自己，试图用理性的堡垒，将那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裂痕重新堵上。

然而，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那颗名为“规律”的种子，已经在我不经意间，落在了心田的淤泥里。虽然我拼命地想把它踩进泥底，但它是否会在黑暗中，悄然生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寒冷的周三夜晚，我守着我的小店，却感觉自己触碰到了某种比寒冷更让我心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