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38章 众叛亲离

李经理那场歇斯底里的闹剧，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便在医院管理层介入和警察的“重点关注”下，被迫平息下去。然而，那短暂的疯狂所泄露出的绝望与恨意，却像病房角落里无法驱散的阴冷霉菌，顽固地渗透进空气里，无声地提醒着我，来自周老板阵营残余势力的危险并未解除，反而可能因主心骨的崩塌而变得更加不可预测。

我那句“此地不宜久留”的信息发出后，杨雪的回应来得很快，同样简洁：

“一小时后，地下停车场，b区，车牌尾号7c9。”

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指令。这符合她一贯的掌控欲。我默默记下车牌，删除了信息。一小时后，正是医院探视高峰渐退、医护人员交接班的时刻，人流相对复杂，确实是离开而不引人注目的好时机。

我没有多少行李可收拾，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部至关重要的、屏幕碎裂的手机。我将手机贴身藏好，换上了一套王姨前几天带来的、我存放在她那里的旧衣服——普通的深色夹克和牛仔裤，比病号服和那套用于伪装的运动服更不显眼。我对着卫生间里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的男人，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几个月前还在“卦食咨询室”里运筹帷幄的“老板”。伤痕与算计，如同无形的刻刀，重塑了我的面容。

深吸一口气，我拉开病房门，低着头，混入走廊上稀疏的人流。没有再坐轮椅，步伐虽因伤势未愈而略显缓慢僵硬，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坚定。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无论是王姨还是老陈，此刻的告别，只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所有的感激与愧疚，只能暂时压在心底。

穿过漫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和食物混合气味的走廊，乘坐拥挤而沉闷的电梯下行，我终于踏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室外清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雨后泥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竟让我产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几缕，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破碎的光斑。

按照指示，我很快找到了位于医院最偏僻角落的地下停车场b区。这里灯光昏暗，空气流通不畅，弥漫着汽油、灰尘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车辆停放得稀稀拉拉，显得空旷而阴森。尾号7c9的车辆，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大众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静静地停在最里侧的阴影里。

我走近时，副驾驶的车窗无声地降下一半，露出司机半张毫无表情的侧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我上车。我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车内同样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股新车特有的皮革和塑料混合的气味。

司机在我关上车门后，立刻发动了引擎，车子平稳而迅速地驶出了停车场，汇入医院外围繁忙的车流。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这种极致的专业和冷漠，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车子没有驶向市中心任何知名的酒店或会所，而是七拐八绕，穿行在那些我几乎从未涉足过的、连接着新旧城区的复杂高架路网中。我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观，心中没有任何即将获得“安全”的放松，反而更加警惕。杨雪选择这样的地点和方式会面，本身就说明了她对当前局势的判断——危机远未解除，甚至可能更加暗流汹涌。

约莫四十分钟后，车子驶下高架，进入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但管理似乎相当严格的高层住宅小区。小区绿化很好，树木高大，但楼宇的外墙略显陈旧。车子直接驶入了地下车库，停在一个独立的、装有卷帘门的车位前。

司机按下遥控，卷帘门缓缓升起，里面竟是一个私密的电梯间。他示意我下车，自己则留在车内。我走进电梯间，唯一的电梯门随即打开，里面没有任何楼层按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刷卡区。

司机从车窗内递出一张纯白色的门禁卡。我接过，在刷卡区轻轻一贴，电梯门缓缓合拢，开始平稳上升。数字显示屏是暗的，我无法知道自己正去往哪一层。

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极其宽敞、装修风格却意外地简洁乃至有些冷峻的玄关。地面是光滑的深灰色大理石，墙壁是纯白色，没有任何装饰画，只有几处隐藏式的灯带散发出柔和而缺乏温度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寂的味道，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又像是被刻意抹去了一切个人生活的痕迹。

杨雪就站在玄关尽头，背对着我，望着巨大的落地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她穿着简单的黑色羊绒长裙，身姿挺拔，却无端地透出一丝孤峭。

听到电梯声响，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的笑意，眼神锐利如常，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上次在“茶语心声”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你来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清冷，“这里暂时安全。”

“谢谢杨总安排。”我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这个空间。极简，克制，没有任何能体现主人性格爱好的物件，像是一个精心打造的、用于临时避风的安全屋。

“坐。”她指了指客厅里一组看起来价格不菲但线条极其硬朗的黑色皮质沙发。

我依言坐下，沙发冰冷而富有弹性，并不舒适。

杨雪没有给我倒水，也没有任何客套，直接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开门见山：“周老板那边，基本算是尘埃落定了。”

她用的词是“基本”。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清源基金会那边动了真火，不只是公开谴责那么简单。”杨雪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们动用了一些平时不轻易动用的关系，税务、工商、甚至经侦，都已经开始介入。周老板名下几个主要公司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他本人……据说在试图离境时被拦下了，现在应该在‘配合调查’。”

我的心微微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周老板落得如此下场，还是感到一阵寒意。这不仅仅是商业竞争的失败，这是彻底的、政治生命的终结，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杨雪和她背后力量的手段，狠辣而彻底。

“至于李经理……”杨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树倒猢狲散。他试图带着一些他自以为能保命或者卖钱的材料去找邹帅，可惜……邹帅那边，似乎对一条失去了主人、还可能带来麻烦的瘌皮狗，没什么兴趣。他现在下落不明，不过，放心，我的人会找到他，兑现给你的承诺。”

我点了点头，李经理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但杨雪提到“材料”，让我心中一动。那些材料里，会不会有关于我的，或者关于周老板更深层秘密的东西？

“地王项目呢？”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地王？”杨雪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弄，“周老板出局，永昌实业的赵永昌因为之前与周老板火并，也损耗不小，加上他自身……嗯，一些不便言明的问题，已经主动退出了。宏基的孙蔓倒是想捡便宜，但她背后的资本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谨慎。至于骏达的徐明宇……内部斗争还没结束，无力外顾。”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我，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所以，地王项目，经过一番‘友好’协商和利益置换，将由我和……另外几位朋友，共同接手。”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背后必然是惊心动魄的博弈和利益交换。她口中的“另外几位朋友”，恐怕才是真正决定地王归属的幕后推手。我，以及我的“食卦”，在这场巨头的盛宴中，或许连开胃菜都算不上，顶多是一味不起眼的、却可能影响最终味道的……调料。

“恭喜杨总。”我平静地说道，脸上看不出喜怒。

“恭喜？”杨雪微微挑眉，似乎对我的平静有些意外，“这里面，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功劳吗？你那道‘卦象’，可是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我只是按杨总的吩咐，做了我该做的事。”我避重就轻，“如今周老板已倒，李经理也将伏法，不知杨总之前承诺的……”

“放心。”杨雪打断我，从身旁拿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这是给你的。里面有一张不记名的银行卡，金额足够你离开这座城市，换个地方，安稳地开始新生活。还有一套全新的、干净的身份证明文件。从今天起，‘老板’这个人，可以消失了。”

我看着那个文件袋，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茶几玻璃上，像是一份最终的判决书，或者说，是……遣散费。

“杨总似乎忘了，”我没有去碰那个文件袋，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我们合作的另一个基础是，地王项目，我要分一杯羹。”

杨雪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度。

“老板，”她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地王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以你现在的……处境和身份，硬要挤进来，不是分一杯羹，而是可能被淹死。拿着这些，找个地方躲起来，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明智之举。”

“躲起来？”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笑意，“杨总，我从大学城那间麻辣烫店走出来，卷入这是非圈，不是为了有一天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拿着一点钱，‘躲起来’的。”

我站起身，走到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片繁华之下，埋葬了多少野心与尸骨？

“周老板倒了，我成了你们眼中无根的浮萍，可以随意打发。”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但杨总，你有没有想过，我能用一份外卖算出周老板的覆灭，就能用下一顿饭，算出其他人的兴衰。‘食卦’之术，窥探的是人心，是时运。今天我能帮你扳倒周老板，明天，或许就有人需要我，去窥探你，或者你那些‘朋友’的……运数。”

我转过身，目光毫不避让地看向脸色微沉的杨雪：“我要求的，不是地王项目的直接股份，那太扎眼。我要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以新的身份，继续运用我的能力，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席之地的机会。一个……不会被轻易‘弃掉’的机会。”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空旷的客厅里弥漫。

杨雪看着我，眼神变幻不定，有审视，有恼怒，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忌惮。她知道我不是在虚张声势。“食卦”的诡异和精准，她已经亲眼见证。一个掌握了这种能力，又无所顾忌、无处可去的人，如果被逼到对立面，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良久，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般的兴致。

“好！很好！”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身材高挑，几乎与我平视，“老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胆子跟我讨价还价。”

她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却没有递给我，而是轻轻在手中拍打着。

“钱和身份，你先拿着。这是你应得的，也是你现阶段需要的。”她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掌控感，“至于你想要的‘机会’……我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地王项目刚刚落定，各方视线都盯着，你突然出现，不合适。”

她踱步到窗边，与我并肩看着窗外的城市：“你先离开，找个地方蛰伏起来，把伤彻底养好。等风头过去，等我这边……理顺了，我会联系你。到时候，自然有需要你‘食卦’能力的地方。”

她转过身，将文件袋塞进我手里，眼神深邃：“记住，老板，从你接受我帮助的这一刻起，我们就是真正的……盟友了。盟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和价值。我希望你一直能体现出，让我值得投资的价值。”

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知道这已经是目前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没有彻底将我推开，但也绝不允许我立刻介入核心。这是一种敲打，也是一种观察。

“我明白。”我将文件袋收紧，点了点头，“我会等杨总的消息。”

“很好。”杨雪满意地点点头，“司机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那里。记住，从现在开始，忘掉‘老板’，用你的新身份生活。”

她没有再多说，按下了某个隐藏的呼叫铃。很快，那个沉默的司机如同幽灵般出现在电梯口。

我最后看了一眼杨雪，她重新背对着我，望着窗外，身影在城市的背景下，显得既强大，又孤独。

我知道，与她的盟约，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这是一场更加危险，也更加身不由己的旅程。

众叛亲离之后，我踏上了一条未知的、与虎谋皮的道路。

未来是凶是吉，或许，只能由下一餐饭来决定了。

我握紧手中的文件袋，跟着司机，走进了那部没有楼层显示的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