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卦人 第29章 地王赌局

住院的第十二天，医生终于拆除了我胸口大部分的绷带。那狰狞的缝合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像一条紫红色的蜈蚣，匍匐在皮肤上，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意外”的暴力与精准。肋骨的钝痛依然存在，但已从一种撕裂般的剧痛，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身脆弱与处境的隐痛。这痛楚，像一块冰冷的磨刀石，日夜砥砺着我日益坚韧的神经。

就在拆线后第二天上午，一个我既期待又厌恶的电话，终于还是来了。

来电显示是李经理。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跳动，没有立刻接起。窗外的阳光很好，明媚得有些刺眼，将病房里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包括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它们在这光柱中无忧无虑地浮沉，与我内心那片阴霾密布的战场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一声，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金爷的警告言犹在耳，李经理的背叛证据尚在手机里存着，这场戏，还必须演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让脸上的肌肉放松，尽量抹去所有可能泄露真实情绪的表情，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喂，李经理。”我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重伤初愈应有的虚弱和沙哑。

“老板！哎呀，可算联系上您了！”电话那头，李经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热情、恭谨，甚至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急切，“您这两天感觉怎么样？我一直想去看您，可周总这边事情实在太多，脱不开身，真是……”

“我没事，恢复得还可以。”我打断他毫无营养的客套，“周总那边，有什么指示吗？”

“指示谈不上，老板，是天大的好事，是机会啊！”李经理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感染力，“城东那块‘地王’，您知道的吧？规划中的新cbd核心区，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搁置了几年，现在，终于要正式启动公开竞标了！”

地王赌局。

金爷口中那个“赌注是全部身家与未来十年江湖地位”的终极战场，终于拉开了帷幕。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不是兴奋，而是一种猎物终于听到猎人脚步声时的警惕。

“哦？这么快就有消息了？”我保持着语气的平淡。

“可不是嘛！风声刚放出来，整个圈子里都炸锅了！”李经理语速飞快，“周总对这块地势在必得！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地位和话语权的象征！拿下它，咱们就真正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无人能撼动！”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老板，您也知道，这种级别的角逐，光有资本是不够的，变数太多，对手也太狡猾。周总的意思是，这次，必须请您出山，亲自坐镇！有您的‘食卦’神机妙算，我们才能料敌先机，稳操胜券啊！”

我握着电话，心里冷笑。话说得漂亮，请我“出山坐镇”，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这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而我，将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也可能是在赢得胜利后最先被“处理”掉的武器。

“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我故意流露出犹豫。

“老板，您放心！”李经理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斩钉截铁，“周总都安排好了！不需要您奔波劳碌，竞标团队的前期筹备、资料分析，都由我们来做。您只需要在关键时刻，运用您的智慧，帮我们把把关，看看风向。而且，周总特意嘱咐了，等您出院，立刻恢复您所有的权限和待遇，之前承诺的股权激励，也马上兑现！”

画饼，许愿，加上看似诚恳的请求。一套组合拳，打得行云流水。若是一个月前，我或许真的会为此热血沸腾。但现在，我只觉得这甜言蜜语背后，是冰冷的锁链和闪着寒光的刀锋。

“周总太客气了。”我淡淡回应，“既然周总信得过，那我尽力而为。不过，我现在确实行动不便，很多信息……”

“信息方面您完全不用担心！”李经理立刻打包票，“所有相关的资料，竞争对手的分析，甚至他们主要决策人近期的行程、公开露面的影像资料，我都会第一时间整理好，送到您这里来！您就在医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挂了电话，我靠在枕头上，感觉比拆线时还要疲惫。与李经理这短短几分钟的通话，耗费的心神堪比进行一次复杂的卦象推演。每一个字都要斟酌，每一句话都要揣摩其背后的深意。

他表现得越是热情、越是倚重，我心中的警铃就响得越是尖锐。

果然，下午，李经理就亲自来了医院。他依旧是一身笔挺的西装，金丝眼镜擦得锃亮，手里捧着一大摞厚厚的文件资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职业性的微笑。

“老板，您气色好多了！”他一进门就热情地招呼，将资料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快速而隐蔽地扫过病房的每个角落，像是在评估什么。

“劳你费心，还跑一趟。”我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他笑着，开始熟练地介绍那堆资料，“这是‘地王’项目的官方规划文件和出让条件，这是几家主要竞争对手的公开资料和背景分析，这是他们近期的动态汇总……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个平板电脑，“这里面有一些我们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到的，对方关键人物近期的非公开影像，包括一些饭局、出行的抓拍，虽然模糊，但或许对您的‘观察’有所帮助。”

他将“观察”两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一些，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心中凛然。他果然知道“食卦”能力的核心在于观察细节，甚至可能已经在怀疑我拥有某种系统的记录方式。他送来的这些资料，尤其是那些“非公开影像”，既是“诚意”，也可能是一种试探，想看看我如何运用这些信息，甚至……想借此摸清我“食卦”的某些门道。

我接过平板，随手划开屏幕，里面是分门别类的视频和图片文件。有永昌实业的老总赵永昌在某个高尔夫球场的侧影；有宏基集团的女强人孙蔓在慈善晚宴上与人交谈的画面；甚至还有骏达资本的少东家徐明宇深夜从某家私人俱乐部出来，脸色疲惫的照片。

“辛苦了，资料很全。”我将平板放在一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会仔细研究。”

“那就拜托老板了！”李经理笑容可掬，“周总说了，这次竞标，一切以您的判断为重要参考。您有什么需要，随时打我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

他又寒暄了几句，主要是转达周老板“殷切”的问候和“丰厚”的许诺，然后才告辞离开。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我看着那堆厚厚的资料和那个冰冷的平板电脑，感觉它们不是通往财富和权力的阶梯，而是一口正在缓缓向我敞开的棺材。

但我没有选择。

地王赌局，我已经被强行推上了牌桌。现在退出，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参与进去，在这惊涛骇浪中，寻找那一线生机。

我拿起平板，没有先去看那些枯燥的文字资料，而是点开了那些影像文件。

我知道，李经理送来这些东西，绝对没安好心。它们可能是经过筛选的，甚至可能是伪造的，目的是误导我的判断。但我别无他法，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关于外界动向的窗口。我只能以最大的警惕去审视它们，像在雷区中行走，每一步都要试探，都要分析。

我首先点开了永昌实业赵永昌的视频。那是在一个高级餐厅的包间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偷拍的，画面晃动，角度刁钻。赵永昌正与人举杯，满面红光，声若洪钟。他面前的餐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其中最显眼的，是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他似乎对此情有独钟，接连夹了几次。

从表面看，这似乎显示他胃口极佳，心情舒畅，志在必得。但我的目光，却停留在他举杯的右手上。他的手指粗短，手腕上戴着一串油润的沉香木手串。在他每次大笑或用力时，他左手会无意识地按向自己的右上腹，虽然动作轻微且快速，但在我刻意放慢的播放速度下，依然清晰可辨。

右上腹……肝脏区域？结合他那红光满面（有时是肝阳上亢的表现）和对油腻红烧肉的偏爱（加重肝脏负担）……一个疑点在我心中升起：这位以“永昌”为名、看似如日中天的地产大亨，他的身体，是否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昌盛”？这种身体状态，在面对地王竞标这种极度耗费心神和体力的漫长博弈时，是否会成为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他的“志在必得”，有多少是真实的底气，有多少是强撑的门面？

我将这个观察细节，连同视频的时间戳和赵永昌按压腹部的大致频率，用隐语记录在了手机的加密备忘录里，标注为【赵永昌 - 体态疑点 - 肝区？】。

接着，我点开了宏基集团孙蔓的资料。这是一组她在不同公开场合的照片。这位以铁腕和精致着称的女强人，每次出现，衣着、妆容都无可挑剔。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她最近三次公开露面的照片中，她所佩戴的珠宝，从以往钟爱的、设计繁复张扬的钻石套装，悄然换成了一套款式极其简约、但质感极佳的珍珠饰品。尤其是她耳垂上那对浑圆莹润的南洋白珠，温婉低调，与她以往强势的形象略有出入。

这种外在装饰风格的微妙转变，往往映射着内心心态的调整。是从激进转向保守？还是意味着她的注意力或资源，被其他事情所牵扯，无暇在“门面”上过多张扬？亦或是……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低调”，以麻痹对手？

我将孙蔓佩戴饰品的变化，以及可能隐含的心态推测，也记录了下来，标注为【孙蔓 - 饰品变化 - 心态转向？】。

最后，是骏达资本的徐明宇。那张深夜从俱乐部出来的照片，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虽然强打精神，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几乎要溢出画面。骏达资本是家族企业，徐明宇是准接班人，但业内一直有传闻，他与公司几位元老股东关系紧张，内部权力斗争激烈。他此刻的状态，是否与内部斗争的压力有关？如果内部不稳，他在外部如此重大的投资项目上，又能调动多少资源？他的决策，是否会受到内部掣肘？

【徐明宇 - 精神状态 - 内部压力？】

我就这样，对着这些真伪难辨、角度有限的影像资料，逐帧分析，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眼神的闪烁，手势的僵硬，衣着的微妙变化，甚至背景里无关人物的一个表情……所有这些，都被我纳入分析的范畴。

我知道，单凭这些远远不够。影像可以造假，神态可以伪装。我必须结合其他信息，进行交叉验证。

我翻开了李经理送来的文字资料。官方规划文件枯燥但严谨，我重点关注了土地用途、容积率、配套要求等硬性指标，这些是计算成本和设计方案的基石。竞争对手的分析报告则充满了水分和主观臆断，我只能从中筛选出一些基本事实，比如他们的资金实力、过往开发案例、核心团队构成等。

我将影像中观察到的“人”的细节，与文字资料中“事”的信息，尝试进行关联、印证、甚至反驳。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我的大脑高速运转，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我不能停。我像是在玩一个极度危险的拼图游戏，手中的碎片有限，且可能被人故意扭曲，但我必须从中拼凑出尽可能接近真相的图景，因为这关乎我的生死。

几天下来，我对几个主要竞争对手，有了一个初步的、但远比李经理提供的表面报告要深刻得多的“画像”：

赵永昌，外强中干，身体可能亮起红灯，其激进姿态下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虚弱和焦虑。

孙蔓，风格转向微妙，可能趋于谨慎，或有他顾，需要警惕其“低调”背后的真实意图。

徐明宇，内忧外患，决策可能受制于内部斗争，其表现出的进取心可能带有“表演”性质，以稳固内部地位。

当然，这些都只是基于有限信息的推测，远未到可以下定论的时候。但至少，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李经理和周老板“投喂”信息的棋子了。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视角。

然而，我知道，真正决定“地王”归属的，往往不是这些台面上的玩家。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如同金爷一般的人物，他们的态度和倾向，才是关键。

而关于他们的信息，李经理送来的资料里，只字未提。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周老板和李经理，要么是认为我无需知道，要么是……刻意向我隐瞒了最关键的信息。他们只需要我作为一把好用的刀，去对付台面上的敌人，而不需要我知道执刀者的全盘计划。

就在我沉浸于资料分析，感到前路迷雾重重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信息源”，以一种极其市井的方式，悄然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陈来了。他依旧沉默，放下包子就走。但这一次，在他转身离开时，似乎是无意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幻觉：

“这两天，街口停过几辆不认识的黑车，轮子很干净，不像拉货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老陈的包子铺就在大学城入口的街角，视野极佳。他说的“街口”，不仅仅是指他店门口，很可能也涵盖了通往我之前“卦食咨询室”的那条岔路。“不认识的黑车”、“轮子干净”，这描述……太像那些用于跟踪、监视或者特定人物出行的车辆了！专业的司机往往会时刻保持车辆，尤其是轮胎的清洁。

有人在监视！监视什么？监视我是否还有活动？监视王姨的小卖部？还是……在观察还有谁在与我接触？

老陈这句看似随意的嘟囔，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脑海中几个原本孤立的疑点。

李经理的异动，金爷的警告，周老板看似倚重实则隔离的态度，以及此刻出现的可疑车辆……这一切，串联成一条清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线索：

我，不仅是一枚即将被弃的棋子，更是一枚已经被置于严密监控之下的棋子！周老板和金爷那边，或许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地王赌局尘埃落定，或者我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收网！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我。

地王赌局，不仅是商业的博弈场，更是我个人的生死局！

我看向窗外，夕阳正在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如同我未知的前路。

但我的眼神，却在那片血色黄昏中，变得异常坚定和冰冷。

你们布你们的局，你们下你们的套。

而我，也会在这赌局之中，落下我自己的棋子。

一枚微小，却可能搅动整个棋局的……“暗子”。